第2章 夜雨澆濕的星斗
- 香港榕記燒鵝在成都開分店啦
- 深圳楚留香
- 7158字
- 2025-07-30 10:00:01
曹百里的鍍金人脈第一次生出銅銹味。
當荔枝木在暴雨中返潮,周先行才明白——
榕記燒的不是鵝,是香港黃金年代燃盡的余燼。
而成都的暴雨,向來不留體面。
深黑的天邊鑲著太古里那些奢侈品牌不滅的光帶,像給這沉沉的夜幕硬撐了條金色的假領子。后巷的排水溝已經塞滿了油污,白天人流喧聲散盡后,剩下一股酸辣的陳腐氣味,粘膩地貼在人臉上。周先行狠狠甩上鋼窗,鐵框哐當一聲響,震下簌簌幾點灰,和窗臺上那半只燒鵝僵冷的軀體一起,成了這死寂空間里的活祭品。
曹百里的手還在抖,卻不是冷的。他把平板塞回腋下,那只“爆了”的屏幕此刻黯淡得像塊棺材板。“公關!現在必須公關!”他幾乎是吼出來,聲音在狹小的辦公室里撞出回聲,“馬上請水軍!把那些冒出來的帖子壓下去!標題關鍵詞全部買斷!立刻聯系李老饕助理!價錢隨便他開!只要他肯刪文!只要他發個聲明說是……”焦灼在他眼里燒出紅絲,“說是味覺突然失調!”
“失調?”許艾洲的聲音從門口陰仄仄飄進來,像冰刀子刮過鐵皮,“你當全成都人都瞎還是都聾?現場多少手機拍著呢!‘炭火氣太重’這五個字,現在八成掛在熱搜預備席!”他身上那點油漬在慘白的燈光下暈開一片詭異的反光,“壓輿論的代價有多大?李老饕那是什么身份?捏著他鼻子改口?”他鏡片后的目光刺向周先行,“周總,眼下只有一條路——明天,就在鋪面門口,我們召開記者說明會!當場烤!當場吃!讓李老饕自己挑爐子里還在燒的鵝!讓全城的鏡頭做見證!味道正不正,舌頭說了算!”
曹百里的眼睛猛地一亮,像快溺斃的人抓住了稻草:“對!說明會!就叫‘榕記鵝魂·正味正源’!”他語速飛快,“嘉賓!蔡瀾先生那邊我再去求!再送鵝!加倍的送!還有……阿Joe,你在港島跟著師傅學藝的那些影像資料!還有你爹當年在老榕樹下的合影!找出來!投影!往死里打情懷牌!把‘百年傳承’四個字釘死在所有人眼皮上!再把李老饕請回現場!只要他來!”
“讓他來,吃那口帶煙熏味的‘正味’?然后看著鏡頭說他錯了嗎?”周先行的聲音從陰影里浮出來,嘶啞,帶著濃重的疲乏,卻有種驚人的冷靜。他慢慢踱到桌邊,慘淡的燈光打在他肩上,半邊臉藏在黑暗里。“你們是真不懂味,還是……真不懂李老饕?”他猛地抄起桌上那把剁鵝骨的厚背刀,刀鋒在燈光下一閃。“舌頭?輿論?”刀背“哐”一聲沉重地砸在桌角,震得桌上那半只凍硬的鵝跟著跳了一下,一只僵直的翅膀滑稽地指向曹百里。“刀子在我手上,在師傅手上!味道不正,就是不正!說明個屁!再說明,能把木頭煙味說成老榕樹下的海風?”
曹百里臉上剛剛燃起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那你說怎么辦?!”他幾乎吼破了音,“坐著等死嗎?!明天一早,‘榕記招牌蒙灰、蔡瀾拒收燒鵝’?讓呂哥臉往哪放?!李小姐剛剛落地BJ代言的香水還掛著你周先行的照片!”
“面子?”周先行嘴角扯出一個冰冷又怪異的弧度,“撕下來塞爐膛里當引火紙吧!”他丟開那沉重的刀,鐵器砸在油膩的水泥地上發出刺耳的回響,濺起幾點火星似的油渣,“他李老饕說的沒錯!炭煙味蓋住了鵝肉味!”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混沌的夜色,“這毛病出在根上!根在爐子里!”他猛地轉身,眼里那點余燼像是被這絕境狠狠吹亮,“給我找木頭!最老、最干、紋路最細密的荔枝木!現在就去!趁李老饕那篇‘點評’還沒印出來!”他吼聲震動著空氣,“沒木頭,說什么都是屁!”
砰!
曹百里砸在門框上,氣得渾身發抖:“周先行!你他媽是燒鵝燒傻了吧!”他指著窗外的城市,“這里是成都!不是你家老榕樹下!深更半夜,你讓我去哪給你找‘紋路細密’的香港荔枝木?!”
死寂。空氣粘稠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
許艾洲的喉結動了動,鏡片在強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白芒。“木頭……”他聲音平板得像念數據報告,從褲兜里摸出手機飛快滑動幾下,“供應商……我查合同。”指尖在屏幕上停頓片刻,抬頭,看向周先行的目光深不可測,“周總,我們合同里的荔枝木供貨商,是攀枝花市宏林木業。”
“攀枝花?”周先行的眼珠像是凝固了。
“是。合同上白紙黑字簽的,就是攀枝花宏林。說是……和港島榕記老鋪用的是同一樹種。”許艾洲的聲音沒有波瀾,“今天下午五點二十一分,宏林木業的張經理發來信息,”他把手機屏幕翻轉,對著周先行和曹百里,屏幕上赫然是一條微信:
「許總,真是萬分抱歉!剛接到緊急通知!暴雨把進山的唯一道路沖垮了!大型車輛根本過不去!之前承諾給榕記的那批優等老木料,全部封在山里,運不出來了!只能先調一批我們庫里備用的陳年料應急了!實在對不住!」
備用料?
周先行的腦子里“嗡”地一聲,像是被重錘砸在后腦。那批剛送來的荔枝木……那些被他寄予厚望、渴望復制出老榕樹下風味的木頭!是庫房備用的“陳年料”?怪不得……怪不得那煙火氣帶著一股死沉沉的、陳腐倉庫里積壓多年的霉味和塵埃氣!怪不得爐膛里的火頭看著旺盛,煙卻悶、濁、凝滯不前!怪不得那鵝皮上掛著的香味……少了那點穿透性的清冽!
他早上開爐前摸過那木頭!手感干澀得異常,完全沒有老木油潤的筋骨!他當時只覺得成都氣候不同……原來是陳年倉底貨!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腥氣的憤怒,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不是對李老饕,不是對呂良偉李嘉欣的臉面,而是對著眼前這條冷冰冰的信息!對著那個遠在攀枝花、名字都沒記住的張經理!對著這些被暴雨阻隔在山外、被庫底劣質木料替代掉的、老榕記的魂魄!
“宏林木業……”周先行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每個音節都帶著血腥氣,“他們……簽合同的時候,說的什么?!”
許艾洲收回手機,嘴角向下抿緊,形成一個無情的弧度:“說的就是能長期供應同港島老鋪同樹種、同品質木料,這是寫在補充條款里的。預付款已付百分之五十。今天的鵝——”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那半只冰冷的燒鵝,“用的就是他們的陳年‘應急料’。”
“王八蛋!”曹百里猛地一拳砸在墻上,昂貴的西裝布料發出撕裂般的呻吟。他像頭暴怒又絕望的困獸,在狹窄的辦公室里團團轉。“合同!狗屁合同!許艾洲,合同是你審核簽的!這么大的雷你現在才爆出來?!”
“是周總親自去宏林考察后拍板簽的。”許艾洲的聲音依然平板,像在宣讀判決,“時間是上個月15號。攀枝花氣候干熱,彼時山道路況極佳,無人預知今日暴雨。”
所有矛頭猛地調轉,冰冷地指向了周先行。辦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遠處不知哪個廚房水管滴水的嗒嗒聲,每一下都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周先行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像塊浸透了凍水的石頭。上個月15號……攀枝花灼熱的陽光曬在皮膚上的刺痛感仿佛還在……那個張經理操著濃重的川音,熱情又篤定地拍著胸口:“周老板放心!我們滴樹,都是一模一樣滴好樹!專門從那邊引種過來滴!包你燒出正宗港味!”
一模……一樣?
“好……好得很……”周先行發出幾聲近乎破碎的低笑。他不是沒懷疑過內地樹種,但對方信誓旦旦,又頂著蔡瀾曾推薦過攀枝花芒果的名頭……是他太想扎根,太想要一個確定的答案,太想抓住一點老榕樹下的東西……才一頭栽進了這合同里漂亮的陷阱!
風雨聲驟然加大了。噼里啪啦的雨點狠狠砸在后巷的塑料遮雨棚上,如同密集的鼓點,又急又亂。
“周總,”許艾洲的聲音在一片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冷硬,“當務之急,木料必須解決。明天開門前,爐里要有新木燒起來。鵝源更不能斷,原定明早到的填鵝,供應商是川西農家樂的楊老板,現在……”他低頭又看了眼手機,“十二點四十分了,對方……手機關機。”
關機?
曹百里臉色瞬間灰敗如紙,像被抽掉了脊椎骨。周先行猛地抬眼,那雙被絕望和憤怒熬得通紅的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狼光。先是木料,現在連鵝……也要卡他們的脖子?
窗外,夜雨裹挾著整個成都的寒意和油污傾瀉而下,澆熄了太古里最后一縷虛張聲勢的光帶。
爐膛里的荔枝木倉底灰發出最后一聲“畢剝”的輕響,徹底暗了下去。
雨夜的冷氣混著濕漉漉的油污氣味倒灌進來,像細密的冰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
“手機……關機?”曹百里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在摩擦喉嚨。他沖到墻邊,一把抄起座機聽筒,手指哆嗦著去撥那個印在心里幾乎成為一串保命符的號碼。按鍵聲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嘟……嘟……
冰冷的忙音每一次響起,都像一盆冰水迎頭澆下,將他眼底最后一點殘存的、名為“人脈”的光也徹底澆熄。
許艾洲靠在油膩的門框上,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半邊臉,另一面隱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號碼確認過了,沒錯。”
曹百里像是被電到一樣丟開聽筒,座機砸在墻上又彈回來,垂在桌邊,晃晃悠悠。
“鵝源……鵝源是簽了三方保供協議的!楊老板那農莊我們考察過!幾十畝林子幾百只足月填鵝!他敢……”曹百里嘴唇哆嗦著,后面的話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噎在了喉嚨里。他猛地轉向周先行,眼睛里全是驚惶的血絲,“周生!楊老板的女兒!是不是……就是前幾天開業時那個,坐陳阿婆旁邊一直拍照的小姑娘?”
周先行的身體猛地一顫。那個場景像把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他模糊的記憶——擁擠的剪彩現場,興奮的人群,那個坐在角落穿著格子裙、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孩,臉蛋被閃光燈晃得發白,一直舉著手機對著臺上拍個不停。而她旁邊,正是“陳記老號”的陳阿婆,那張布滿皺紋、仿佛永遠波瀾不驚的臉,此刻在周先行混亂的思緒中驟然清晰起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
是他!是他親自陪著陳阿婆和那女孩說了幾句話!還笑著夸她裙子好看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來,凍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抽搐。難道從開業那天起,這貉氣就已經頂在脖子后面了?
“周老板——”許艾洲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有任何起伏,他拿起手機,屏幕上赫然是本地“巴蜀美食情報群”剛跳出來的一條匿名消息截圖:
「可靠消息:川西‘楊氏林下生態鵝’爆重大動物疫病!即日起全面撲殺!活禽市場禁售三周!源頭指向城東南某新開港式燒鵝店供應鏈!」
“高致病性禽流感?!”
曹百里眼里的最后一點光芒熄滅了,像被人一棍子敲碎了脊梁,整個人順著門框滑坐下去,昂貴的西褲直接擦在冰冷油膩的水泥地上。他看著那張截圖,看著那些刺眼的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瀕死般的怪響。禽流感?撲殺?新開港式燒鵝店……這不是要毀他的生意!這是要把他整個埋了!連骨頭渣子都要徹底揚了!
周先行定在原地,如同被這突如其來的霹靂劈成了焦炭。
“禽流感……供應鏈……”許艾洲收起手機,鏡片后的目光終于露出一絲裂痕,那是冰冷的、被愚弄后的憤怒,“陳阿婆的消息,跑得真他媽的快。”
禽流感是真是假?撲殺是例行檢查還是“定點清除”?都不重要了。這三個字出現并被和榕記聯系起來的那一刻,任何解釋都蒼白無力。這不是李老饕的味覺挑戰,這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刀,隨時能把榕記連同周家積攢了百年的信譽一起斬碎!
“明天……”曹百里癱坐在油膩的地上,聲音破碎得不成句子,“沒鵝了……燒個屁……”
“燒鵝店……沒鵝……”周先行的嘴唇翕動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種被命運重擊到麻木的失神。他像個夢游者,茫然地繞過癱軟的曹百里,一步一步走向冰冷黑暗的后廚通道。許艾洲看著他消失在門后濃黑的陰影里,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嘴角緊繃得像一條凍僵的線。
后廚沉重的防火門在身后自動合攏,發出輕微的嗡鳴。隔絕了辦公室殘存的燈光,只剩下盡頭那方冰冷巨大的不銹鋼工作臺泛出一點幽幽的冷光。空氣里,白熾燈慘白的光線下,混合油污、冷凍生肉、各種醬料和消毒水的復雜氣味濃郁得令人窒息。
周先行一步步走向那座巨大的、此刻已完全冰冷的掛爐。爐膛口黑洞洞的,像一個被挖去了心臟的巨大傷口,殘留著幾點零星的、早已涼透的荔枝木倉底灰燼。他伸出手,沒有戴隔熱手套,就那么直直地、緩慢地伸進冰冷堅硬的爐膛深處,指尖觸碰到那早已凝固的、覆蓋著碳垢煙灰的爐壁。
冰冷的觸感,死寂的溫度。
這不是火,這是灰燼。是香港老榕記燒盡的余灰。
指尖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爐壁上不知哪里翹起一塊鋒利尖銳的鐵皮,直接劃破了他的指腹。溫熱的血珠瞬間涌出,滴落在爐膛底厚積的黑色碳垢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暗紅色的印子。痛感尖銳,卻奇異地讓他從那種麻木的、靈魂出竅般的狀態里猛地拽回一絲清醒。
血珠在厚厚的黑灰上暈開,很快被冰冷的爐膛吸干了最后一點溫熱,凝固成一抹刺眼的污跡。像老榕樹根底一塊再也無法愈合的暗瘡。
他沒出聲,甚至沒皺一下眉頭。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地摳住冰冷粗糙的爐壁邊緣,指甲用力得發白,似乎在試圖從這死寂的巨物里榨出最后一點溫度。
“沒鵝了……”黑暗中,他重復著曹百里的話,聲音喑啞得如同從破裂的風箱里擠出,“香港來的……沒鵝燒了……”一種更深重、更冰冷的東西像潮水一樣漫上來,那是被連根拔起的惶恐。
這巨大的、耗盡了他幾乎全部積蓄和心血的鋪子,這口寄托著周家全部期望的火爐,里面燒的到底是什么?
是燒鵝嗎?燒的是他那點從老榕樹下帶來的殘念,燒的是曹百里金光閃閃的人脈網,燒的是許艾洲精確到毫厘的合同和預算?現在,火還沒旺,柴已經告急,要燒的鵝……斷了!
爐壁冰冷的觸感刺得掌心一片麻痛。他猛地抽回手,帶起一股帶著血腥和鐵銹味的寒風。他轉身,動作有些踉蹌,像是被這沉重的死寂抽干了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濕滑的地面,朝更深處、存放食材的冷凍區走去。頭頂一盞孤零零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聲亮起,慘白的光線勉強驅開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通道盡頭是巨大的不銹鋼冷庫門。
他輸入密碼,沉重的門鎖咔噠一聲彈開,一股濃烈的、冰冷的寒氣混雜著生肉特有的腥臊味撲面而來,凍得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巨大的冷庫燈光慘白,照在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銀色金屬貨架上。
一只只處理好的白條鵝,赤裸著軀體,脖子怪異地扭曲著,被冰冷的冰屑覆蓋著,整齊排列在貨架上,如同某種詭異的戰利品。它們肥碩、蒼白,僵硬地伸展著被鋼釬穿透撐開的四肢,像一群凝固在極寒中的冰雕。
周先行的目光死死鎖在貨架盡頭。那里,本該是明天開檔、最新一批鮮鵝的存放位置。空空蕩蕩。
只剩下今天剩下的、半只凍僵的鵝的尸塊,被隨意丟在角落里一個敞口的泡沫箱里。慘白的光線打在上面,泛著一層死人肌膚般的、令人作嘔的灰敗光澤。
就在幾個小時前,這些東西還在爐火的炙烤下閃耀著金色的、流動的油脂光芒,發出誘人的、滋滋作響的聲音。
冷氣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鉆進他的骨頭縫里。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一股濃烈的、被欺騙被拋棄的暴怒混雜著難以言喻的屈辱猛地沖上頭頂!血,似乎又開始在指尖那個微不足道的小傷口里涌動。
這冷庫里凍住的,哪里是鵝?
是他前半生在灶臺煙火里熬出來的所有驕傲!
是曹百里鑲金嵌玉的人脈名片!
是許艾洲賬本上冷冰冰、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的資本算計!
都是些冰冷的硬塊。沒有一絲熱氣。
嘩啦——
角落雜物堆里猛地一聲脆響!驚得聲控燈又猛然亮了幾分。一只印著港島某頂級海味行“德昌隆”徽記的精致硬殼包裝袋,不知何時被堆放在角落,此刻被一只突然伸進來的手撥弄到地上,砸出空洞的回音。
那只手很快縮了回去。通道那邊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在動。
周先行猛地側頭,像頭被激怒的孤狼,泛紅的眼睛鎖定了聲音來源處的黑暗!那里是連接著后門和卸貨通道的拐角!
“邊個?”他啞著嗓子低吼,聲音帶著鐵銹味。
黑暗中的人影似乎僵了一下,隨即亮起了一點微弱的光芒——是手機屏幕的光。光芒照亮了小半張臉,映出曹百里那驚魂未定、慘白中帶著點慌亂的眼睛!他就蹲在拐角處幾個疊起來的空啤酒箱后面。
“邊個啊?”周先行又低沉地喝問一聲,一步步逼近,腳踩在濕冷的地面發出清晰的粘膩聲響。他看清了,曹百里正蹲在地上,手里攥著手機,屏幕還亮著光,微弱的光線里,他剛剛似乎正要撥一個號碼!而那串號碼……屏幕頂端備注的名字是——
Loletta!
李麗珍!
周先行腳步頓住,眼底的血色翻滾了一下,隨即化為更深的陰鷙。李麗珍?香港那個以美艷著稱、曹百里一直引為得意資源的八零年代紅星?在這個深更半夜,在榕記內外交困、鵝飛蛋打的生死關頭?
曹百里也看清了來人,驚疑未定的眼神觸及周先行那幾乎要滴血的兇戾目光時,嚇得手一哆嗦,手機差點脫手掉進臟水里!他觸電般猛地把手機屏幕往懷里一藏,動作帶著一種此地無銀的狼狽。
“阿Joe?你……你還不去想辦法找鵝找木頭?蹲在這里嚇人做什么?!”曹百里強作鎮定地跳了起來,語速快得有些變形,臉上擠出一點夸張的、被驚嚇過后的惱怒。他一邊整理著自己蹭臟的西裝袖子,一邊若無其事地迅速把手機塞進了褲兜。
那印著“德昌隆”標記的精美包裝袋還靜靜躺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被燈光一照,更顯出與這狼藉混亂格格不入的華貴與冰冷。
周先行的目光在那袋子上停留了半秒,又移到曹百里極力掩飾卻依舊蒼白的臉上,最后落在他那鼓囊囊塞著手機的褲兜位置。一種更深的、令人作嘔的冰冷寒意,裹挾著絕望,從那袋子上殘留的、德昌隆高級海產的咸腥味里爬上來,像無數細小的蟲子,鉆進了周先行的骨縫里。
“木料?鵝?”周先行低低地、近乎無聲地問了一句,聲音里沒有任何溫度。他沒再看曹百里那副欲蓋彌彰的鬼祟模樣,也沒再看地上那個刺眼的包裝袋。只是緩慢地、一步一步,踩著冷庫門口淌下的冷凝水,走向連接外面的卸貨口。
外面,是淹沒整個成都的、不知疲倦的、冰涼刺骨的雨夜。
雨聲中,一聲沉悶的電子音突兀地在他身后響起。是信息提示音。
許艾洲不知何時也跟到了這里,他站在冷庫慘白的光影交界處,手里捏著手機。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了他鏡片后那雙銳利的眼睛。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盯著屏幕,用一種奇異的、冷靜得近乎殘酷的語調,清晰地念出屏幕上剛收到的那行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
「許總,城東鳳凰山腳下,陳家坳,‘老李頭土鵝坊’。明早五點前還有最后一批成鵝。本地土雜品種,老李頭脾氣倔,只賣熟人。」
老李頭土鵝坊?本地土雜鵝?
周先行的腳步在卸貨口的厚門簾前猛地停住。身體微微前傾的姿勢僵在半空,像一頭隨時要撲入風雨的豹被無形的線驟然拽緊。
雨點兇狠地砸在鐵皮卷簾門上,發出擂鼓般的轟鳴。
曹百里的手死死按在褲兜手機上,掌心瞬間被汗水浸透。Loletta……他剛剛差點撥出去的那串號碼……
許艾洲抬起眼皮,鏡片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暈,看向停在門簾前那個僵硬的背影。他在等一個指令。
雨聲,敲打在卷簾門上,也敲打在三個男人死寂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