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鹵水泡爛的霓虹
- 香港榕記燒鵝在成都開分店啦
- 深圳楚留香
- 3268字
- 2025-07-30 15:05:34
解放西路的雨水混著鹵湯淹過腳踝。
當周先行在黃連苦氣里嘗到蛇環陳印的腥味,他才聽見——
吳小鳳攪動的那鍋渾水里,沉著一整座荷花池的尸骸。
雨水不再是滴落,是傾倒。整座成都像被按進了渾濁的湯鍋里,每一寸空氣都飽脹著腥咸的濕氣。解放西路張記燒鵝鋪的后院,那口巨大的鐵鍋早已不再是翻滾的鹵水,而是一汪不斷被雨水稀釋、卻依舊固執地散發著辛辣咸鮮的渾湯。雨水匯成渾濁的溪流,裹挾著油污和碎炭屑,漫過油膩的青石板,淹沒了吳小鳳那雙沾滿泥漿的塑料套鞋腳踝。
周先行癱在柴房冰冷的草堆上,意識在劇痛和極致的苦腥氣中沉浮。肩頭那道傷口不再流血,黃連藥膏和深井鹵汁的混合物凝固成一層暗紅發黑的硬痂,像一塊燒焦的樹皮緊緊貼附在皮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著痂皮下深處那團被腌透的爛肉,帶來一種悶鈍的、如同被無數銹蝕鐵釘緩慢釘入骨髓的痛楚。
耳朵里灌滿了聲音。雨水的轟鳴。鹵湯在鍋里被雨水攪動的嘩啦聲。前店曾順福暴躁的咒罵和曹百里那斷斷續續、如同鬼魅囈語般的哭嚎——“電子眼……藍光……漂白粉……鎖喉繩……吳老六喉嚨里的冰坨……”這些破碎的詞句,混合著手機短信里那句“鵝棚里的血水泡著半截生銹的犁頭”,在他混沌的腦子里瘋狂攪動!像無數把淬毒的碎玻璃,反復切割著他殘存的神經!
陳阿婆!蛇環陳印!攀枝花斷木!楊家鵝場撲殺!老李頭鵝棚的血水!銹釘!鎖喉繩!吳老六喉嚨里的冰坨!還有……張佳佳!深圳流水線的漂白粉!電子眼里的藍光!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恐懼和絕望!都在這一刻!被曹百里那崩潰的哭嚎和肩頭黃連苦氣的刺激!狠狠地!粗暴地!塞進他瀕臨炸裂的腦子里!強行拼湊!強行貫通!
一個龐大、陰森、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景!如同地獄的畫卷!在他眼前轟然展開!
二十年前!荷花池批發市場!倒閉潮!跳樓的吳老六!不是簡單的債務逼死!是被討債的打手!用特制的、帶著倒刺的鐵釘!活活釘穿后心?!那枚銹釘!那枚深深嵌入老李頭骨頭里的銹釘!就是兇器?!而老李頭!是當年的打手?!所以他看到“陳阿婆”的名字才那么恐懼?!所以他喉嚨里卡著的不是煙痰!是勒死吳老六的鎖喉繩?!是那根冰冷的、帶著血債的繩索?!
陳阿婆!她不僅是攀枝花宏林木業的幕后黑手!她更是二十年前荷花池那場血案的……清算者?!還是……參與者?!她布下這張網!從榕記開業!到木料斷供!鵝場撲殺!再到老李頭滅口!她不僅要毀掉榕記!她是要用這枚帶著血債的銹釘!用這“速毀”的圖紙!把所有人都拖進二十年前那場血雨腥風的深淵里!給吳老六陪葬!!!
“呃……嗬……”周先行的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嘶鳴!身體在草堆里劇烈地抽搐起來!巨大的恐懼和明悟如同冰水混合著滾油,澆灌進他每一根神經!肩頭的硬痂因為這劇烈的抽搐而猛地崩裂開一道縫隙!暗紅色的血混著粘稠的藥膏,如同冷卻的巖漿,再次汩汩地涌出!一股更加濃烈、更加純粹的、混合著極致苦味和某種……如同鐵銹混合著陳年血腥的腥氣!猛地沖入他的鼻腔!
這味道……這味道……!
他猛地瞪大眼睛!混沌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肩頭那崩裂的傷口!那暗紅色的血污和藥膏混合物里……那味道……那深入骨髓的腥銹氣……分明就是……就是攀枝花宏林那份蓋著“蛇環陳印”的合同上!那個私章印泥的味道!一模一樣!!!
蛇環陳印!這苦膽黃連熬出的毒藥里!浸透的就是這個印記的腥氣!這傷口!就是被這枚毒印烙下的詛咒!!!
“嗬啊——!!!”一聲非人的慘嚎從周先行喉嚨深處炸裂而出!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凄厲!更加絕望!他像一條被扔進滾油鍋里的魚,在草堆里瘋狂地翻滾!掙扎!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摳住肩頭的傷口!指甲深深陷入那暗紅的硬痂和翻卷的皮肉里!仿佛要將那塊被毒印污染的爛肉活活撕扯下來!
血!更多的血涌出!混合著藥膏!滴落在骯臟的草堆上!那濃烈的苦腥氣和蛇環陳印的腥銹味!如同實質的毒霧!將他徹底包裹!吞噬!
前店。
曹百里像一灘徹底融化的爛泥,癱在冰冷油膩的地面上。昂貴的西裝吸飽了泥水、雨水和不知名的污漬,沉重地裹在身上。他臉上糊滿了淚水、鼻涕、泥漿和嘔吐物的混合物,眼神渙散空洞,瞳孔深處只剩下那點幽藍電子光芒烙下的、永恒的恐懼印記。嘴里還在無意識地、機械地重復著那幾個破碎的詞:“鎖喉繩……冰坨……喉嚨……漂白粉……流水線……張佳佳……她是……她是……”
曾順福一臉嫌惡地站在旁邊,手里那根沾著油污的搟面杖垂在地上。他剛才用這玩意兒把瘋癲的曹百里砸趴下了。此刻,他看著地上這團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又看看通道口踉蹌著挪出來、同樣渾身血污、眼神渙散的周先行,那張被油煙熏烤得黝黑粗糙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種極其復雜的表情——不是幸災樂禍,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種……如同看到自己當年在荷花池廢墟里掙扎倒影般的、深沉的疲憊和麻木。
“媽的……都瘋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倦意。他彎腰,像拖一條死狗一樣,粗暴地拽住曹百里濕透的衣領,把他往旁邊油膩的墻角拖去,免得擋著路。
周先行扶著門框,身體搖搖欲墜。肩頭的劇痛和腦子里那幅地獄圖景的沖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死死盯著后院暴雨中那個瘦削挺拔的身影——吳小鳳。
她依舊站在那口翻騰的雨水鹵湯鍋旁。雨水如同瀑布般澆在她身上,單薄的衣衫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瘦削卻異常堅韌的輪廓。她手里的鐵勺已經停下,不再攪動。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微微側著頭,似乎在傾聽著雨聲,又像是在感受著腳下那淹沒腳踝的、混合著鹵湯的冰冷雨水。
她的目光,穿透了密集的雨幕,穿透了前店的混亂和絕望,落在了通道口形容枯槁、如同厲鬼般的周先行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堅硬,也沒有絲毫的悲憫。只有一種……如同深井鹵水熬干后、沉淀在鍋底最深處、那層無法化開的、苦澀的鹽霜般的平靜。一種看透一切、塵埃落定、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般的沉寂。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沒有聲音。
但周先行看懂了那個口型。和昏迷前一樣。
“深井村。”
深井村!深圳深井村!她學燒鵝的地方!也是……二十年前,那個被債主潑汽油點了庫房、燒光了所有絲綢襯衫、逼得曾順福差點跳樓的地方?!
周先行混沌的腦子里,如同被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被吳小鳳這無聲的兩個字!徹底貫通!引爆!
深井村!陳阿婆的“陳記老號”總店!就在深井村!二十年前!曾順福在深井村的庫房被燒!貨物全毀!血本無歸!是意外?!還是……人為?!是陳阿婆?!她燒了曾順福的庫房?!逼得他走投無路?!就像現在……她燒了榕記?!就像二十年前……荷花池吳老六被釘死?!
陳阿婆!她不僅是要清算舊賬!她是要把所有人都拖進她精心編織的、跨越二十年的血債深淵里!一個都跑不掉!!!
“呃——!!!”周先行喉嚨里爆發出最后一聲凄厲到極致的慘嚎!身體猛地向前一撲!重重摔倒在冰冷油膩、積滿雨水鹵湯的地面上!臉直接砸進那渾濁腥咸的污水里!肩頭崩裂的傷口被污水一激!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眼前徹底一黑!意識被無邊的黑暗和那濃烈的苦腥銹氣徹底吞噬!
身體在冰冷渾濁的鹵湯污水里微微抽搐了幾下,徹底不動了。
前店角落里,曹百里蜷縮在油膩的墻角,空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嘴里依舊在無意識地喃喃:“漂白粉……流水線……鎖喉繩……冰坨……張佳佳……她是……吳老六的女兒……”
曾順福站在一旁,看著地上如同死尸般的周先行,又看看角落里徹底瘋癲的曹百里,最后,目光投向暴雨中后院那個如同石像般的身影。
吳小鳳依舊站在那里。雨水沖刷著她。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將手里那根沉重的鐵勺,輕輕放進了那口翻騰的雨水鹵湯鍋里。
鐵勺沉入渾濁的湯水,沒有濺起一絲水花。
她直起身,抬頭,望向解放西路被暴雨徹底模糊的、遠處太古里方向那片早已熄滅的霓虹殘影。雨水順著她的下頜線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她張了張嘴,對著那片被雨水煮爛的霓虹,對著腳下淹沒一切的渾水,對著這口熬干了二十年眼淚和血水的鹵湯鍋,無聲地說了一句。
只有口型。
“荷花池。”
暴雨如注。
鹵湯混著雨水,淹沒了腳踝。
淹沒了草堆里昏迷的軀體。
淹沒了墻角瘋癲的囈語。
淹沒了鐵鍋里沉下的鐵勺。
淹沒了二十年前荷花池跳樓者喉嚨里那根……永遠化不開的冰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