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訓室的中央空調風很足，六排九列共五十四個藍色塑料椅擺得方方正正，椅腳在淺色地板上拉出筆直的線。第一天早上八點五十分，最后一個穿淺灰西裝的男生推門進來時，所有座位已經坐滿——沒人遲到，連最后進來的人都腳步輕緩，像是怕打亂這份規整。

滿屋都是統一的商務正裝：白襯衫熨得沒有褶皺，深色西褲垂感十足，女生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整齊的輕響。我鄰座的男生正低頭整理工牌，聽見動靜抬頭沖我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你好，我叫周凱，海州來的。”

“林薇，冀北的。”我剛說完，他忽然朝斜后方努了努嘴，壓低聲音，“你看那個卷發女生，穿香奈兒外套那個，夠扎眼吧？”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女生正低頭把玩著手機，卷發打理得一絲不茍，指甲上的閃粉在陽光下亮得晃眼，身上那件米白色外套看著就價值不菲。她似乎察覺到我們的目光，抬眼掃了過來，眼神里帶著點疏離的警惕，又很快低下頭去，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飛快滑動。

“她叫李夢，”周凱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跟她一個區的，聽說她舅舅是省腫瘤醫院的帶組專家，厲害得很。”他嘖了一聲，“怪不得穿得這么講究。”

九點整，張敏踩著高跟鞋走進來，深灰色西裝套裙的下擺掃過講臺邊緣，聲音透過麥克風撞在墻上：“歡迎加入洪潤2025屆新員工培訓營。接下來三十天，五門必修課，每天早九晚五，課后自主復習，考核不過關的，直接淘汰。”

她的目光掃過六排隊伍，每個人都坐得筆直，筆記本翻開在第一頁，連李夢都收起了手機，指尖落在紙面。

第一周的“合規課”像塊冷硬的鐵。講課的劉老師穿件熨帖的白襯衫，袖口扣得嚴絲合縫，打開PPT的第一頁就是紅色大字：“醫藥代表十大紅線”。他舉的案例帶著鋒芒：“前年華南區有個代表，中秋給主任送了箱水果，籃子底下藏了張五千的購物卡，被科室監控拍下來了。”劉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淡卻帶著重量，“被舉報后不僅自己被開除，整個大區的合規評級連降兩級，年底獎金全泡湯了。”

課間休息時，走廊里飄著細碎的議論。李夢獨自站在窗邊看手機，手指偶爾攏一下卷發，始終沒跟人搭話。周凱湊到我旁邊：“我叔說，過節走動走動，做銷售的哪能避免？但被人拍下來抓現行，那也太蠢了。”

我沒接話，低頭在筆記本上畫了條橫線。劉老師最后那句話在紙上洇著墨：“合規不是枷鎖，是保護——保護你們，也保護用藥的病人。”

第二周開始啃RDPAC教材。雖然培訓五點就結束，但沒人早早走。兩大本教材攤在桌上，能遮住半張臉。從藥品管理法到臨床藥學規范，從學術推廣準則到醫患溝通技巧……每個章節都像塊浸了水的海綿，沉甸甸的。我的臺燈每晚都亮到后半夜，陽臺的野貓趴在紙箱上打盹，偶爾抬眼看看我在書上畫的紅線。

斜前方的女生總在課間轉過來問問題，她叫趙曉曼，冀北小城來的，筆記本上貼滿了彩色便利貼。“你看這個不良反應分級標準，”她把本子湊過來，字跡娟秀得像打印體，“我爸是鄉鎮醫生，他說最怕記這些，一步錯就可能出危險。”

周凱的教材始終新得發亮，他總說：“背這些有啥用？我叔在藥房說了算，真要進藥還能卡我？”可考試前一晚，我在樓梯間撞見他抱著書啃，眉頭皺得像打了個結——后來才知道，他那次考了61分，是熬了兩個通宵才蹭過的。

秦老師的疾病課帶著股年輕的銳氣。他大概三十出頭，穿件深藍色沖鋒衣，牛仔褲膝蓋處磨出點白邊，跟其他講師的正裝范兒格格不入。作為公司醫學部的經理，他總說自己“剛從臨床摸爬滾打出來”，說話時帶著點自嘲的爽利：“我導師是協和的腫瘤科老主任，他教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別光盯著癌細胞，得盯著病人疼不疼、睡得香不香。”

他講課愛用最新的臨床數據，PPT里嵌著上周剛發表的研究論文：“你們看這組數據，肺腺癌患者用培美曲塞后，夜間咳嗽頻率降低62%——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病人能多睡倆小時，家屬能少熬個通宵。”

說到案例時，他會翻出手機里的照片：“這是我跟著導師出門診時遇的病人，晚期肺癌，用了三個療程藥，現在能帶著氧氣瓶去公園遛彎了。他兒子每次見我都塞瓶可樂，說老爺子終于能跟孫子視頻了。”照片里的老人坐在輪椅上，背后是片花叢，笑得眼睛瞇成條縫。

那天晚上，我給表哥發了條微信。他前年用靶向藥時總說“藥太貴，不如不治了”，是我媽硬拉著他續的藥。現在他能騎著電動車去趕集，朋友圈里總發菜園子的照片。“表哥，你還記得吃的藥叫啥名不？”他回：“記不清了，就知道管用。”

張敏的產品課是整個月最“熬人”的。她不講理論，上來就甩臨床數據：“培美曲塞聯合順鉑，中位生存期比傳統方案長2.3個月，但血小板減少的發生率高5.6%。你們跟醫生說的時候，怎么講？”

教室里靜得能聽見筆尖劃過紙的聲音。她突然點李夢的名：“你來說。”

李夢猛地站起來，卷發微微晃動，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襯衫下擺：“就說……療效更好？”

“錯。”張敏的激光筆點在幕布上的生存曲線，“要告訴醫生，這2.3個月，對病人來說可能是能陪孫子過個年，而血小板減少，我們有重組人血小板生成素可以預防——永遠要給醫生解決方案，不是只說‘好’。”

她講案例時總帶著過去的痕跡。說“海州腫瘤醫院的王主任喜歡看原始數據”，說“有次跟床旁會，病人家屬問副作用，我當場翻出不良反應處理指南”。有次課間，我聽見兩個老員工聊天，說她當年在海州做地區經理時，手里管著七家三甲醫院，是整個大區盤子最大的代表，“蘇大區當時就明著說，要把她往大區經理的位置上推”。

專業技能課像場熱鬧的實戰演練。黃老師矮胖，笑起來眼睛瞇成條縫，講拜訪技巧時總愛舉例子：“跟醫生打招呼，別上來就說藥。看見他桌上有圍棋盤，就說‘主任也愛下圍棋？我爸總說圍棋講究布局，跟您選治療方案似的’——這叫找共鳴。”

role play（角色扮演）時，黃老師讓我們分組模擬。我和周凱一組，他扮演的主任故意刁難：“你們這藥太貴，農村病人用不起。”我剛要念準備好的臺詞，他突然擺手：“不對，你得說‘主任，我們有慈善贈藥政策，年收入低于五萬的病人能申請免費贈藥’——這招我叔教我的，百試百靈。”

張敏在旁邊看著，等我們演完，她走到講臺前拿起水杯：“我來示范一次。”

她對著空椅子，語氣自然得像在聊天：“李主任，昨天您門診那個肺腺癌病人，是不是分期偏晚？培美曲塞聯合方案對這類病人的客觀緩解率能到48%，而且我們的贈藥政策能幫他減輕負擔……”沒有多余的話，眼神平視，手勢自然，像真的站在醫生辦公室里。

周凱湊到我耳邊：“她這氣場，真不是練出來的，是跑出來的。”

關于張敏的八卦，像培訓室的空調風，時有時無，卻總能吹到每個人耳朵里。趙曉曼是在食堂打飯時跟我說的，她扒了口飯，筷子在餐盤里頓了頓，聲音壓得像蚊子哼：“聽說張姐以前在海州，跟蘇大區……關系不一般。”

“蘇大區？”我沒反應過來。

“就是當時海州大區的經理，姓蘇，男的，四十來歲，特別賞識張姐。”趙曉曼往四周瞟了瞟，“據說蘇大區力排眾議把最好的市場給了張姐，還總帶著她去開全國會，好多人說，張姐是內定的大區接班人。”

她頓了頓，又補充：“不過后來冒出個年輕代表，姓白，剛畢業沒多久，長得漂亮，嘴又甜，總往蘇大區辦公室跑。慢慢就有閑話了，說張姐能拿到資源，不光是業績好……”

我想起張敏講課時提到海州的樣子，眼神里那點轉瞬即逝的亮，像被什么東西壓著。有次加班晚了，撞見她在樓梯間接電話，語氣難得地軟下來：“……知道了，周末一定回去陪孩子做手工。”掛了電話，她對著窗外站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的素圈戒指——那戒指之前從沒注意過。

后來又聽老員工說，當年那些傳聞鬧得沸沸揚揚，連總部都知道了。張敏是主動申請調回雍都的，走的時候沒要任何補償，“聽說她調走不到半年就結婚了，生了個兒子，現在老公是做工程的，跟醫藥圈沒關系”。

培訓過半的RDPAC考試，我考了89分，趙曉曼87，周凱61。張敏在大會上念成績時，特意頓了頓：“周凱的案例分析寫得很活，知道結合實際；林薇和趙曉曼的理論基礎扎實，各有優勢。”周凱紅著臉朝我們比了個耶，李夢坐在后排，手里轉著筆，臉上沒什么表情——她考了75分。

最后一周練幻燈片演講，李夢的PPT做得花哨，每頁都有翻頁動畫，內容卻飄：“本品療效顯著，深受醫生認可。”張敏讓她重改：“把‘深受認可’換成具體數據——比如‘在省腫瘤醫院的使用率從去年的15%提升到32%’，數據才是底氣。”

我把表哥的例子寫了進去：“有位晚期肺腺癌患者，使用本品三個月后，腫瘤縮小40%，現在能正常生活。”張敏看完沒改內容，只圈出“有位”：“改成‘我接觸過一位’，真實的故事不用藏。”

培訓最后一天，黃老師發了張問卷，問“你為什么想做醫藥代表”。周凱寫“家里覺得靠譜，能照顧著點”，李夢寫“希望在醫藥行業長期發展”，趙曉曼寫“想讓老家的病人用上好藥”。

我在紙上劃了又劃，最后寫下：“想試試把藥的價值，真正送到需要的人手里。”

交卷時，張敏正好經過，她掃了眼我的答案，筆尖在“真正”兩個字上頓了頓，然后在問卷右上角畫了個小小的對勾。

合影時，五十四個人站在公司大樓前，陽光把影子拉得很短。周凱摟著我的肩膀：“回冀北了常聯系，海州分公司我熟。”李夢獨自站在邊緣，掏出小鏡子補了點口紅，沒跟任何人搭話。趙曉曼把筆記本抱在懷里，說要把張姐劃的重點再看一遍。

張敏站在第一排中間，西裝領口別著枚銀色胸針，是片葉子形狀。風吹起她的短發，露出耳根那點淺淺的疤痕——后來才知道，是當年在海州跑醫院時，為了趕早會騎電動車摔的。她的無名指上，素圈戒指在陽光下閃著細弱的光。

相機按下快門的瞬間，我突然覺得，這三十天的培訓像場預演，把我們這些剛出校園的人，往真實的職場里推了一把。而張敏，這個藏著太多故事的女人，像一面鏡子，照出這條路可能有的光鮮，也照出必須跨過的泥沼。

真正的路，從走出這棟大樓才算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