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潤醫藥雍都總部坐落在北五環邊上,遠遠望去,整片園區像塊被精心切割的翡翠。乳白色的主樓二十多層高,玻璃幕墻在六月的陽光下泛著淡藍的光,樓體側面嵌著巨大的銀色logo——變形的“潤”字像條舒展的DNA鏈,繞著一片綠葉。進大門要刷身份證,保安亭的玻璃擦得能照見人影,穿藏青色制服的保安站姿筆挺。穿過種滿銀杏樹的甬道,地磚縫里連雜草都看不見,幾輛印著公司logo的商務車正從地下車庫開出來,輪胎碾過路面幾乎沒聲音。主樓后面是成片的研發樓,屋頂架著銀色的設備,像一排排展翅的飛鳥,草坪中央的金屬雕塑扭曲著纏繞一顆水晶球,底座刻著“創新為本”。
簽勞動合同那天,我特意熨了熨畢業答辯時穿的白襯衫,領口的毛邊被熱氣熏得服服帖帖。前臺在主樓一層大廳最顯眼的位置,站著個姑娘,特別瘦,剪裁合體的白色襯衫配黑色一步裙套在身上,像掛在細竹竿上的衣裳,領口松松垮垮地露出點鎖骨。她妝容打得很亮,眼線又細又長,睫毛膏刷得像小扇子,口紅是正紅色,在頂燈的光線下亮得晃眼,看見我進來,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迎上來,聲音尖尖的:“找哪位?”
“我是來簽合同的,林薇?!?
“哦,陳紅姐在里面等你?!彼D身時,一步裙裹著纖細的腰肢,高跟鞋敲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在空曠的大廳里蕩開回音。
HR辦公室在大廳內側,玻璃隔斷上貼著“人力資源部”的磨砂字。陳紅姐正對著電腦打字,聽見動靜抬頭笑了,眼角堆起細細的笑紋:“小林來啦?快坐?!彼氖畾q上下,齊耳短發燙得很規整,說話帶著點冀北口音的溫和,讓人想起小區里笑瞇瞇給孩子分糖的阿姨。
她把一疊文件推到我面前,指尖在“薪酬”那欄輕輕點了點:“應屆生試用期六個月,月薪4500元,另加1500元住房交通補助,這是公司統一政策,不管本地外地,只要是銷售崗都有,轉正后補助不變。”
我筆尖一頓,落在“乙方”簽名處的墨水暈開個小點兒。4500加1500,扣除五險一金后到手能有五千出頭,目光不自覺地瞟向窗外——聽說洪潤光在雍都的研發中心就有三百多個博士,這棟樓里每一盞亮到深夜的燈,都在燒著真金白銀。原來不管是不是本地人,大家都拿著一樣的補助,心里那點“異鄉人”的忐忑悄悄散了些。
“補助是按月發的,”陳紅姐雙手遞來一杯溫水,玻璃杯壁凝著細珠,“張姐帶你們這批新人,她可是咱們公司的老人了,跟著學準沒錯?!?
張敏就是陳紅姐說的張姐。中午去12樓資料室領書時,我才算真正看清她——個子很高,得有一米七往上,骨架清瘦,一身深灰色西裝穿在身上,肩線筆挺得像用尺子量過,袖口露出的手腕細得像一折就斷,卻透著股緊繃的力量感。她留著利落的齊耳短發,發尾剪得很齊,帶著點剛修剪過的銳利感,鼻梁上架著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看人時不笑,卻像能直接看到人心里去。
“這幾本是基礎教材,”她彎腰從鐵皮柜里抽書時,西裝后背拉出一道緊繃的線條,《醫藥代表專業化推廣指南》《洪潤核心產品臨床手冊》《學術溝通技巧》三本精裝書摞在我懷里,封面上的金色logo在陽光下閃著光,“公司統一發的,不用花錢。”她說話時頭微微前傾,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清晰,“這本《新員工培訓手冊》是標準化流程,晚上回去至少翻完前三章,明天晨會要提問?!?
旁邊穿牛仔外套的男生突然笑出聲:“張姐,您這比高中班主任還嚴格。”他轉身沖我揚了揚手里的書,“周凱,海州來的,培訓完回海州市場。”
張敏抬眼看他,眼鏡片反射著頂燈的光:“下周考產品知識,低于八十分的,每天晚上加練兩小時?!敝軇P吐吐舌頭的瞬間,我看見她嘴角極快地勾了一下,像冰面裂開條細縫。
她身上有種很矛盾的氣質。說話時手指偶爾會在桌面輕輕敲擊,節奏均勻得像秒表,透著常年帶團隊的習慣;但遞書給我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冰涼,像沒焐熱的玉石,又帶著點疏離的客氣。后來才隱約聽說,她本該是在海州大區帶團隊的,離大區經理的位置就差一步,不知怎么就回了雍都總部,管起了新人培訓。
下午請假去租房子,中介帶我去了三環線上的一個老小區。小區門口就是地鐵站,隔著欄桿能看見站臺的電子屏,報站聲順著風飄過來,清晰得像在耳邊。樓道是刷著米白漆的水泥地,墻面上貼著幾張褪色的小廣告,三樓的聲控燈還好使,跺腳時“啪”地亮起來,暖黃的光打在樓梯扶手上。
“就這間次臥,”中介推開二樓的門,一股淡淡的洗衣液香味飄出來,“跟一對夫妻合租,他們住主臥,這間給你,兩千五?!?
開門的是個女人,三十多歲,中等身材,穿件碎花圍裙,手里還攥著塊抹布:“姑娘來啦?快進來涼快涼快。”客廳不大,擺著張布藝沙發,扶手上搭著件男士外套,茶幾上放著個果盤,蘋果紅得發亮。里屋走出來個男人,四十來歲,胖胖乎乎的,皮膚挺白,笑起來眼睛瞇成條縫,手里捏著個遙控器:“剛畢業吧?我們這離地鐵近,上班方便。”
他們看著像普通上班族,具體做什么沒說,我也沒問——畢竟就住一個月,培訓結束就走,知道太多反而生分。次臥大概八平米,擺著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靠窗的位置有個小陽臺,裝著白色的護欄,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出護欄的影子。
“陽臺你用著方便,”女人擦著書桌說,“晾個衣服啥的,不用跟我們擠。”她指了指陽臺角落的紙箱,里面鋪著塊舊毛巾,“樓下撿的野貓,暫時養著,不吵人?!?
付完押金和一個月房租(想著只住一個月,跟房東商量先付一個月),錢包里還剩不少余糧。兩千五的房租比預期低了一截,加上公司的補助,心里踏實多了。走出小區時,地鐵站口的煎餅攤正冒著熱氣,我摸了摸口袋,買了套雙蛋雙腸的,站在站牌下啃得滿嘴芝麻。
挑了兩件淺藍襯衫、一條黑色西褲,花了四百八。試衣間的鏡子里,新衣服裹著還沒褪去的學生氣,卻比昨天多了點緊繃的認真。店員推薦的公文包要一千八,我笑著搖手:“公司發的帆布包夠用了?!?
回到公司時,培訓會議室已經坐滿了人。周凱沖我招手,旁邊的空位上放著本《臨床藥物治療學》,封面上寫著“趙曉曼”?!八羌奖眮淼模阋粋€片區,”周凱壓低聲音,“剛還說雍都的地鐵比她們那兒擠多了?!?
趙曉曼回來時抱著兩杯冰美式,把其中一杯塞給我:“猜你沒來得及買,張姐說晚上要加課到九點?!彼齌恤上印著“冀北醫科大學”?;?,說話帶著點冀北特有的卷舌音,像突然喝到了老家的井水,親切得讓人鼻酸。
整個會議室里,半數人拖著行李箱——海州的周凱,滇南的李苗,嶺南的陳陽……我們帶著不同城市的口音和習慣,暫時擠在這間亮堂堂的屋子里,像被風吹到同一棵樹上的葉子。
穿白襯衫的講師推開門,手里抱著厚厚的產品資料,投影儀在幕布上投出“洪潤核心產品——注射用培美曲塞”的字樣。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我翻開《新員工培訓手冊》,第一頁印著公司的標語:“為生命健康保駕護航”。窗外的夕陽正一點點沉下去,把雍都的天際線染成橘紅色,遠處的寫字樓亮起點點燈光,像撒在墨色天鵝絨上的碎鉆。
口袋里的手機震了震,是媽媽發來的消息:“房租夠不夠?不夠媽給你轉點。”
我盯著屏幕看了兩秒,回了句“夠呢,公司有補助,房子離地鐵特近”,然后把手機調成靜音。講師正在講培美曲塞的適應癥,那些熟悉的醫學術語從他嘴里跳出來,和我大學筆記本上的字跡重疊在一起。
張敏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后排,雙手抱在胸前,目光掃過整個會議室,像在檢查列隊的士兵。她的影子被投影儀的光拉得很長,落在我攤開的書頁上,和“培美曲塞”四個字重疊在一起。
也許回冀北的市場不如留在雍都光鮮,也許這五千塊的收入依然要精打細算,也許未來跑醫院時會被醫生冷待、被政策難住……但此刻,看著張敏那雙藏在鏡片后、銳利又專注的眼睛,突然覺得這一個月的培訓,絕不會像陳紅姐說的那樣輕松。
散場時已經九點半,地鐵里依然人潮洶涌。我背著裝著三本書的帆布包,站在車廂連接處,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黑暗。手機錢包里躺著剛到賬的試用期工資和補助,五千零七十三塊,夠支撐這個月的生活,也夠買一張周末回家的高鐵票。
回到出租屋時,那對夫妻的主臥已經關了燈,客廳的小夜燈亮著,暖黃的光打在地板上。我輕手輕腳地推開次臥門,陽臺的紙箱里傳來輕微的響動,那只野貓大概醒著。書桌上的《學術溝通技巧》還攤開著,夾著今天記的筆記,字跡被燈光照得很清晰。
我脫了襯衫躺在床上,能聽見客廳掛鐘的滴答聲,還有陽臺方向偶爾的貓叫。月光透過護欄的縫隙照進來,在墻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明天早上七點起床就行,地鐵二十分鐘到公司,要背三十頁的產品資料,要應付張敏的提問。我閉上眼睛,把今天學到的第一個產品名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培美曲塞。
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吧,像這租來的次臥,不大,卻亮堂,交通方便,裝著一個剛剛開始的、帶著明確方向的明天——一個月后,我會帶著這些書和筆記,回到冀北,回到那個既熟悉又將變得陌生的市場里去。而張敏,這個站在光里的女人,會是我踏入這個行業的第一道光,或許明亮,或許刺眼,但一定足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