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親王府，朱漆大門依舊氣派，但門楣上被煙火熏燎過的痕跡還隱約可見，透著股晦氣。

釋暫疑遞上錫珠府的腰牌和裕親王府的帖子。

門房不敢怠慢，趕緊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王府中門開了一條縫。

裕親王福全在兩個小太監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

他臉色蒼白，眼下烏青，那幾顆新鮮的麻點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走路時兩腿夾得很緊，姿勢別扭，顯然“緊要處”的傷還沒好利索。

“大…大師！可把您盼來了！”福全擠出笑容，聲音帶著點虛浮。

“快…快請進！本王…本王這身子骨…唉！”

他嘆了口氣，滿是期待地看著釋暫疑，“明日…明日這法事…可就全仰仗大師了！”

釋暫疑寶相莊嚴地合十：“阿彌陀佛，王爺心誠，佛祖必知。貧僧定當竭盡全力，助王爺消災解厄，順遂平安！”

福全聽到“順遂平安”，尤其是想到“平安”可能隱含的意思，臉上笑容真切了幾分。

“好！好！大師請！里面請！”

他目光掃過釋暫疑身后四個“和尚”。

周牧低著頭，佝僂著背，老態龍鐘。李雪臣也努力縮著。

劉家兄弟扛著“禪棍”，目不斜視，看著挺唬人。

福全沒在意，揮揮手：“李全兒！過來！”

李護衛趕緊小跑過來，臉上帶著恭敬。

他目光掃過釋暫疑身后的“和尚”們，當看到低頭佝僂的“本塵”老僧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這人…這側臉輪廓…怎么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

他使勁回憶，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當是自己多心了，一個老和尚而已。

“李全兒，你帶幾位師父去西跨院精舍安置，好生伺候！大師有什么需要，務必滿足！”福全吩咐道。

“嗻！王爺放心！”

李全兒躬身領命，轉向釋暫疑：“大師，幾位師父，這邊請?！?

釋暫疑點點頭，帶著周牧四人，跟著李全兒走進王府。

故地重游。

周牧低垂著眼簾，僧袍下的手卻微微握緊。

腳下是熟悉的青石板路，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混合著檀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焦糊味的“富貴氣兒”。

只是這富貴之下，是刻骨的屈辱記憶。

他佝僂著，腳步緩慢，用眼角余光打量著。

西北角那片廢墟已經被清理干凈，圍了起來，看樣子是要重建，原先那巨大的露天糞池位置，被厚厚的石板封死了！

（明清交替之際：韃虜不重環衛，京師各府糞便皆自行處理，故府衙皆建茅廁，日積月累）

幾個雜役正推著獨輪車，車上放著加蓋的木桶，往外運夜香——王府的糞，再也不敢堆在自家院子里了！

正走著，前面傳來呵斥和哭喊聲。

一個瘦骨嶙峋、看著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挑著兩個半滿的糞桶，踉踉蹌蹌地走著。

可能是太虛弱，腳下一滑，桶里污物晃蕩出來一些，濺在了干凈的石板路上。

“小雜種！眼瞎了？！”

福全正好還沒走遠，看見這一幕，火“噌”就上來了！上次的糞坑陰影還沒散呢！他指著那少年破口大罵。

“弄臟了爺的地！找死是不是？！李全兒！給我打！”

李護衛二話不說，沖上去一腳就把那少年踹翻在地！糞桶“哐當”倒地，污物流了一地，惡臭彌漫。

“狗奴才！不長眼的東西！”

李護衛一邊罵，一邊用鞭子桿狠狠抽打蜷縮在地上的少年，發泄著上次追丟周牧的憋屈。

少年抱著頭，發出壓抑的嗚咽。

周牧看著那熟悉的鞭子，聽著那熟悉的辱罵，還有地上那瘦小無助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幾個月前的自己！僧帽陰影下，他的眼神更加冰冷。

狗韃子！還是那個德性！一點沒變！

釋暫疑似是察覺周牧氣息波動，不動聲色地宣了聲佛號。

“阿彌陀佛…王爺息怒，莫讓腌臜污物，沖撞了法壇清凈?！?

福全這才嫌惡地揮揮手。

“行了行了！把這小雜種扔出去！以后不準他進內院！臟了爺的地方！”

他捂著鼻子，在小太監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護衛又踹了那少年一腳。

“滾！再讓爺看見你，打斷你的狗腿！”

少年掙扎著爬起來，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角門。

李全兒這才轉身，臉上堆起假笑。

“大師，幾位師父，這邊請，這邊請！污了您的眼，實在對不??！”

西跨院精舍，環境清幽雅致，比李家村的破屋子強了百倍。

李全兒安排好食宿，又叮囑了幾句“法事在明日未時三刻開始，在王府后花園的‘清心閣’前設壇”，便退下了。

入夜。

精舍里，釋暫疑在隔壁房間低聲和劉家兄弟交代明日法事的注意事項。

周牧和李雪臣住一屋。

李雪臣摸著身下柔軟的錦被，看著屋里精致的擺設，嘖嘖稱奇。

“周兄弟…呃，本塵師兄！這王府…真氣派??！比咱們鄉下土財主的宅子強太多了！你看這雕花，這瓷器…”

他湊近周牧，壓低聲音，帶著興奮。

“你當時…就在這兒，把那個大糞坑給點了？我的天！想想就帶勁！那動靜！那場面！哈哈！”

周牧靠坐在椅子上，光頭在燭光下反著光，神情有些淡漠。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這富貴，是吸著多少像剛才那挑糞少年、像李家村佃戶那樣的血汗堆起來的？有什么好羨慕的。”

他頓了頓，看著窗外王府重重疊疊的樓閣陰影，嘴角勾起一絲篤定的弧度。

“等咱們真掀翻了這韃子江山…這裕親王府，空著也是空著，雪臣兄弟，我看你挺喜歡？到時候，給你?。【彤敗阏ㄗ辖堑闹笓]部了！”

李雪臣一聽，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呼吸都急促了，激動地直搓手。

“真…真的？！周兄弟！不，本塵師兄！你說話可算話？這…這王府給我??？！”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坐在福全那張太師椅上發號施令的樣子，興奮得臉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