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鬼使神差地，辛云拿起了自己的手機充電器，又走到工作室唯一有網絡接口的地方，拿起林薇留下備用的那部工作手機。她開機，手指有些遲疑地，點開了通訊錄，找到了下午存下的那個號碼。

名片上“陸然”兩個字在屏幕上清晰無比。她的指尖懸在綠色的撥號鍵上方，心跳莫名地加速。深夜打擾一位頂級律所的合伙人，只為了咨詢一個公益項目的延伸問題？這理由聽起來如此單薄。他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她小題大做，甚至……有所圖謀？

猶豫片刻，她最終還是按下了撥號鍵。聽筒里傳來單調的“嘟——嘟——”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聲都敲在她的心弦上。

響了七八聲，就在辛云以為不會有人接聽，準備掛斷時，電話被接通了。

“喂？”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男聲傳來，背景極其安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正是陸然。

辛云的心猛地一跳，喉嚨有些發緊：“陸、陸律師？抱歉這么晚打擾您！我是辛云，‘云霓繡坊’的辛云。”

電話那頭有短暫的沉默，仿佛在確認這個深夜來電的突兀性。隨即，陸然的聲音響起，比剛才似乎清晰了一點，但依舊平穩無波：“辛小姐。沒關系，請講。”他沒有問“什么事”，仿佛深夜接到她的電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這份平靜讓辛云稍稍松了口氣，連忙解釋：“是這樣的，陸律師。下午您提到收集能證明我們獨立創作能力的證據，我和師姐整理了一些我們過往作品的原始設計草稿、過程記錄，還有參加展覽的獲獎資料，都拷在一個U盤里了。我想……想請您看看，這些資料是否足夠有力？或者還需要補充些什么？”她一口氣說完，語速有些快，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和期待。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幾秒。辛云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可以。”陸然的聲音終于傳來，依舊簡潔，“資料是電子版還是實體？”

“是電子文件，在U盤里。”辛云連忙回答。

“嗯。”陸然應了一聲，似乎在思考，“我明天上午十點后有空。方便的話，你可以送到律所，交給前臺，注明轉交給我。”他給出了一個最標準、最保持距離的處理方式。

辛云的心微微一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感掠過。果然……還是太唐突了。他那么忙，怎么會親自處理這種小事。

“好的好的！麻煩您了陸律師！那我明天上午送過去！”她連忙應道，語氣帶著感激和歉意，“實在不好意思，這么晚還打擾您休息。”

“無妨。”陸然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還有其他事嗎？”

“沒……沒有了！謝謝您陸律師！晚安！”辛云趕緊道別。

“晚安。”

電話掛斷，忙音再次響起。辛云握著手機，站在原地，心里有點空落落的。她看著那個小小的U盤，覺得自己剛才那個冒昧的電話，似乎有些可笑。

然而，電話的另一端。

市中心頂級公寓的書房里，只亮著一盞閱讀燈。陸然穿著深灰色的家居服，靠在寬大的沙發椅里，剛剛結束通話的手機還握在手中，屏幕上顯示著“辛云”的名字和號碼。他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錦華復雜的股權結構和關聯交易圖譜。

書房里一片寂靜，只有加濕器噴出細密水霧的微弱聲響。

陸然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許久未動。鏡片后的眸光深邃，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辛云在電話里那略帶緊張和急切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她能深夜整理資料，第一時間想到向他求助，這本身傳遞出的信任感和那份積極自救的堅韌，像一顆小小的火星，落在他沉寂的心湖上。

他剛才公事公辦的態度，是否太過冷漠？那句“無妨”之后，似乎還應該再說點什么？比如……問問她錦華那邊有沒有再施壓？或者，提醒她注意休息？

這些念頭在他精密如儀器般的大腦中罕見地盤旋了片刻，最終被他強行按下。過多的關切，會打破平衡，暴露他內心不該有的波瀾。

他放下手機，手指重新落在冰涼的鍵盤上，準備繼續處理未完的工作。然而，目光掃過屏幕右下角的時間——23：47。

這么晚了，她還在工作室？一個人？

這個認知讓他的眉心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老巷的治安……工作室的門窗是否牢固？她一個女孩子……

陸然閉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試圖驅散這些突如其來的、不合時宜的擔憂。他需要冷靜，需要絕對的理性。

他再次拿起手機，這一次，動作快得幾乎沒有思考。指尖在屏幕上快速點按，進入了一個加密的云存儲空間，找到了一個標記為“S.Y.”的文件夾。里面沒有商業文件，只有一些零散的圖片——大多是“云霓繡坊”官方賬號發布的繡品細節圖，還有幾張很模糊的、似乎是路人抓拍的辛云在工作室窗前低頭刺繡的側影。

他的指尖在其中一張側影上停頓了片刻。照片很糊，只能看清她低垂的睫毛和專注的輪廓。他退出圖片，打開了一個加密的筆記文檔。文檔里記錄著一些零散的信息：

工作室地址：青石巷27號

轄區派出所電話：XXXXXXXX

附近24小時安保公司：XX安防（聯系電話：XXXXXXXX）

他復制了那個安保公司的電話，然后退回到手機撥號界面，手指懸在數字鍵上，卻遲遲沒有按下。

深夜，以一個陌生律師的身份，為她聯系安保公司增加巡邏？這行為越界得離譜，且毫無立場。

陸然盯著那串號碼，眸色沉暗。最終，他退出了撥號界面，將手機屏幕鎖上，反扣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輕響。他靠回椅背，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電腦屏幕的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一半在光里，一半隱在陰影中。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璀璨燈火，卻照不進這間過于冷寂的書房。

他重新戴上眼鏡，目光投向屏幕上復雜的股權圖譜，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到冰冷的數字和條款上。然而，心底那點被她深夜電話勾起的、名為“辛云”的漣漪，卻頑固地擴散著，久久無法平息。那個在深夜里獨自守著繡繃、指尖翻飛的纖細身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清晨的陽光帶著暖意，透過“云霓繡坊”臨街的大窗灑進來，驅散了昨夜殘留的緊張氣息。辛云仔細地將那個裝著歷史資料的U盤放進一個素色的文件袋里，封好口，鄭重地在外面寫上“陸然律師親啟”幾個娟秀的字。

“真送去啊？”林薇一邊整理著昨晚拍攝的視頻文件，一邊問，“陸大律師那么忙，會不會覺得我們太小題大做？”

“送。”辛云語氣堅定，“他既然給了名片，說可以聯系他，我們就要抓住一切機會。這些資料，多一個人把關，尤其是他那樣的專業人士把關，我們心里也更有底。”她頓了頓，想起昨晚電話里陸然公事公辦的語氣，心里那點失落感又冒了出來，但很快被壓下去，“就算他只是讓助理看一眼，給個反饋，也是好的。”

“行吧。”林薇點頭，“那你快去快回，上午錦華那邊說不定還要作妖。”

辛云拿起文件袋和包，掀開靛藍色的扎染門簾，走進了老巷清晨的煙火氣里。早點攤的香氣，鄰居打招呼的聲音，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些。她招手攔了輛出租車，報出“衡然律師事務所”的地址。

車子駛離老城區，窗外的景象迅速變得現代化、冰冷而高效。高聳入云的玻璃幕墻大廈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當出租車停在“衡然”所在的那棟頂級寫字樓前時，辛云看著那光可鑒人的旋轉門和門口穿著筆挺制服、神情肅穆的保安，心里不由得又升起一絲怯意。

這里和她的小繡坊，像是兩個世界。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走進了那冰冷、空曠、回蕩著高跟鞋清脆回響的大堂。巨大的水晶吊燈從高高的穹頂垂下，大理石地面光潔得能映出人影。前臺是幾位妝容精致、笑容標準得如同量產的年輕女性。

“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前臺小姐的聲音甜美而疏離。

“您好，我找陸然律師。”辛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我姓辛，是來送一份資料給他的。”

“請問有預約嗎？”前臺小姐保持著職業微笑，手指在電腦上飛快查詢。

“沒有預約。昨晚……昨晚電話聯系過陸律師，他讓我今天上午送過來的。”辛云解釋道，心里有點打鼓。

前臺小姐查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抱歉，辛小姐。陸律師今天的日程非常滿，暫時沒有接待訪客的安排。您可以把資料留下，我登記后轉交給他的助理。”

果然如此。辛云心里那點微弱的期待徹底熄滅。她早該想到的。

“好的，麻煩您了。”辛云將文件袋遞過去，看著前臺小姐在上面貼了一個便簽，寫上她的名字和事由，然后放入一個專用的文件籃里。那個素色的文件袋，瞬間淹沒在一堆看起來就更加厚重、更加重要的文件夾中，顯得如此渺小而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