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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會議室里冷氣開得很足,空氣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復雜的股權結構圖線條交錯,紅綠藍的色塊刺得人眼睛發脹。陸然坐在長桌盡頭主位,白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至小臂,露出價值不菲的腕表。他指尖夾著一支削得極尖的繪圖鉛筆,在鋪開的A3圖紙上某處輕輕點了點,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周圍所有細微的交談聲。
“李總,第七頁補充協議附件B,第三款第二項的排他性條款,”他的視線精準地投向屏幕另一端的某個分屏小窗,那里是一位頭發花白的投資人,“表述存在重大歧義?!畠炏韧顿Y權’的覆蓋范圍必須明確限定在新能源電池領域,否則,我方無法接受這種潛在的無限擴張義務。”
他的語速平穩,邏輯嚴密得像一臺精密的儀器在運轉,每一個字都敲在關鍵點上。會議室里只剩下他清冷的聲線和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幾位年輕的助理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陸然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敬畏。這就是“衡然”律所的定海神針,一個能把最混亂的局面梳理得條理分明、讓對手在談判桌上節節敗退的名字。
突然,一陣嘈雜的背景音毫無預兆地插了進來,像是從某個沒關好的麥克風里泄露出來的,打破了會議室內緊繃的寂靜。
“……大家注意看這里,針腳一定要藏在線下面,對,就是這樣,輕輕帶過去……”
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清亮,柔軟,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像山澗里泠泠流過鵝卵石的泉水,在這片由數據和條款構成的冰冷沙漠里突兀地流淌開來。
陸然正在圖紙上移動的鉛筆尖猛地一頓。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那聲音穿過冰冷的電子信號,像一道溫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擊中了陸然。他挺直的脊背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指尖的鉛筆,那支他用來精準勾勒法律邊界的工具,在極輕微的、幾乎無人察覺的力道失控下,“啪”的一聲脆響,削得尖細的鉛芯應聲而斷。
一小截烏黑的斷芯滾落在潔白的圖紙上,留下一條刺目的、歪斜的黑色軌跡。
坐在陸然左手邊的資深顧問周維,正全神貫注地記錄著剛才的談判要點,這突兀的斷裂聲讓他驚得肩膀一聳,愕然地抬起頭看向陸然。他從未見過陸然在工作場合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失態,更遑論是這種……近乎失控的微小動作。周維的目光下意識地順著陸然瞬間凝固的視線投向屏幕——那里是另一個被臨時接入的視頻窗口,畫面有些晃動,似乎是一個光線明亮的工作間,鏡頭聚焦在一雙靈巧翻飛的手上,正捏著一根細小的繡花針和繃緊的素白緞面。
窗口標簽顯示著接入方名稱:“云霓繡坊”。
“怎么回事?”周維皺眉,壓低了聲音詢問旁邊的技術助理。
助理手忙腳亂地在控制臺上操作,臉漲得通紅:“對、對不起周顧問,陸律師!是‘云霓’那邊測試連線,后臺設置自動接入演示了,我馬上切斷!”他手指在鍵盤上慌亂地敲擊。
“等等。”陸然的聲音響起,比平常低沉了一分,帶著一種奇異的滯澀感。
助理的手指僵在半空。
陸然的目光依舊鎖在那個小小的視頻窗口上,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那雙飛舞的巧手和那個只聞其聲、未見全貌的人身上。他喉結極輕微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種突如其來的干渴。幾秒鐘的靜默,在旁人看來也許只是他慣常的審慎思考,只有陸然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顆平日里規律跳動的心臟,此刻正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陌生的回響。三年前那個深夜,直播間里暖黃的燈光下,她也是這樣的聲音,帶著一點小小的懊惱和更多的專注,對著鏡頭說:“哎呀,又扎到了……你們別笑,熟能生巧嘛,看,這樣藏線頭才對……”那點懊惱,那點專注,那被針尖刺到后下意識蜷縮手指的小動作,清晰地烙印在他記憶深處某個上了鎖的角落。
“陸律師?”周維試探性地再次出聲,語氣里帶著明顯的疑惑。
陸然終于收回了目光,垂眸看向圖紙上那道突兀的黑色劃痕和滾落的斷芯。他放下那支殘破的鉛筆,動作緩慢而穩定,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失神從未發生。他拿起手邊一張潔凈的吸墨紙,精準地覆蓋在斷芯和劃痕上,輕輕按壓,再揭起。圖紙恢復了近乎完美的潔凈,只留下一點難以察覺的微凹。
“繼續?!彼_口,聲音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目光重新投向主屏幕上的股權結構圖,仿佛剛才那個泄露的窗口和那個清泉般的聲音,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技術故障插曲。
只是,他放在桌下膝蓋上的左手,指尖無意識地蜷起,用力抵住了掌心,留下幾道深深的月牙印痕。那溫熱的電流感,似乎還殘留在神經末梢,無聲地灼燒。
城市另一端,“云霓繡坊”的工作室被午后的陽光切割成明暗相間的幾何體。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還有一股淡淡的、混合了絲線、漿糊和天然染料微澀的獨特氣息。幾架老式的木質繡繃支在窗邊光線最好的地方,繃著半成品的緞面,上面是繁復華麗的圖案雛形——展翅欲飛的鳳凰羽翼,層層疊疊的纏枝牡丹,細膩得仿佛能聞到花香。
辛云坐在其中一架繡繃前,微微蹙著眉,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她捏著一根細如發絲的銀針,針尾穿著近乎透明的絲線,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正小心翼翼地試圖將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線頭藏進鳳凰尾羽那層層疊疊的翠藍色絲線之下。陽光透過窗戶,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躍。
“嘶……”針尖一個打滑,極其輕微地刺中了她的指腹。她條件反射般地縮回手,指尖瞬間冒出一顆細小的、殷紅的血珠。
“又扎到了?”一個溫和帶笑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辛云的合伙人兼師姐,林薇。她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花茶走過來,放在辛云手邊的矮幾上,順手抽了張干凈的紙巾遞過去,“你這‘鐵指神功’還得再練練啊,辛老板?!?
辛云接過紙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紙巾角輕輕按住冒血珠的地方,那點刺痛很快消散?!斑@鳳尾的絲線太滑了,跟活的一樣,總跟我作對?!彼Z氣里帶著點小小的懊惱,卻不見煩躁,反而有種棋逢對手般的專注。
“是你太精益求精了?!绷洲崩^一張凳子坐下,拿起旁邊另一件繡到一半的牡丹緞面端詳著,手指輕輕撫過那飽滿立體的花瓣,“‘錦華’那邊的春季新品發布會樣品,催得跟索命似的,天天幾個電話轟炸。他們那個張經理,就差親自蹲我們門口了。”林薇模仿著對方夸張的語氣,“‘林小姐啊,我們發布會日期是釘死的!釘死的!火燒眉毛啦!’”
辛云被林薇惟妙惟肖的模仿逗笑了,眉眼彎起,剛才那點小插曲帶來的懊惱徹底消散。她拿起茶杯,吹了吹熱氣,小口啜飲著。溫熱的茶湯帶著清甜的花香滑入喉嚨,稍稍緩解了連日趕工的疲憊。
“沒辦法,人家是大客戶?!毙猎品畔虏璞?,語氣溫和卻堅定,“況且,能跟‘錦華’合作,把我們的蘇繡用在他們的高定禮服上,對推廣這門手藝是好事。再趕也得保證質量,不能砸了老祖宗的招牌,也不能砸了我們‘云霓’的招牌?!?
林薇嘆了口氣,把繡片放回原處,臉上的玩笑神色斂去,換上些憂慮:“道理是這個道理??晌揖褪菗摹@單子做得太順了,順得我心里有點發毛?!\華’那么大的牌子,以前合作的都是國外的頂級工坊,這次突然主動找上我們這個小繡坊,條件還開得這么優厚……”她頓了頓,看向辛云,“云云,你沒覺得有點……嗯,天上掉餡餅?”
辛云捏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林薇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這單合作來得確實有些蹊蹺。一個月前,“錦華”時尚集團的采購總監突然親自登門,態度謙和得不像話,對她們工作室的手藝贊不絕口,直接跳過繁瑣的招標流程,簽下了一筆數額不小的訂單,指定要用于他們春季高定系列的發布會主打款,時間要求還異常緊迫。巨大的喜悅過后,辛云心底也隱隱劃過一絲和林薇相似的疑慮。
“也許是……他們想尋求本土化的特色?支持非遺?”辛云試圖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聲音卻沒什么底氣。
“希望如此吧?!绷洲比嗔巳嗝夹?,站起身,“我去前面看看,小雅說今天有幾個老主顧來取之前定做的繡帕?!彼叩介T口,又停住,回頭道,“對了,下午有個律所的人要過來?!?
“律所?”辛云一愣,抬起頭,“我們沒惹什么官司吧?”
“想什么呢!”林薇失笑,“是‘衡然’律所的公益項目組。好像他們最近啟動了一個什么‘文化遺產守護者計劃’,提供免費的法律咨詢和權益保護支持,正好看到我們繡坊的信息,就主動聯系了,說是過來了解一下情況,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
“衡然?”辛云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似乎在財經新聞里見過,是本市頂尖的商事律所之一,名聲赫赫。“這種大律所……怎么會主動關注我們這種小作坊?”那種“天上掉餡餅”的感覺又隱隱冒了出來。
“誰知道呢?公益項目嘛,也許人家大律師們想做點善事回饋社會?”林薇聳聳肩,“反正免費咨詢,聽聽總沒壞處。約的是下午三點。”她說完,掀開垂掛的靛藍扎染布簾,走向前面的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