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明眼神微動，笑容不變：“哦？辛小姐她們的手藝確實精湛，作品很有特色。”他狀似無意地提起，“不過，張總，關于合作細節，特別是知識產權歸屬方面，后續如果有需要完善的地方，我們也可以提供支持。”

張盛擺擺手，不以為意：“嗐！一個小繡坊，能跟我們錦華合作，是她們天大的造化！合同都簽得明明白白了，東西做出來就是我們的！她們只管繡好就行，其他的不用操心！”他語氣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輕慢，“陳律放心，翻不出什么浪花！等發布會一開，媒體一炒，這‘文化賦能’的案例就成了！到時候，少不了貴律所的好處！”

陳志明微笑著點頭，眼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端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張盛的杯子：“那就預祝錦華春季發布會大獲成功，張總心想事成。”

“哈哈哈！承陳律吉言！”

兩人相視而笑，將杯中昂貴的液體一飲而盡。沒有人注意到，在不遠處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一個穿著黑色禮服裙、妝容精致的年輕女子，正舉著手機，看似在自拍，鏡頭卻微妙地對準了交談中的張盛和陳志明。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指輕輕按下了錄制鍵。

風，起于青萍之末。看似平靜的合作湖面下，暗流已開始洶涌。而風暴的中心，那個點著燈火、針線翻飛的小小繡坊，正悄然編織著屬于自己的防御之網。

辛云指尖捏著的銀針，在燈光下劃過一道微弱的寒芒，精準地刺入緊繃的素緞。翠藍色的絲線隨著她手腕極其精妙的提、捻、帶，在鳳凰尾羽的末端，編織出一縷輕盈得仿佛要隨風飄起的翎毛。針腳細密得肉眼難辨，絲線的光澤在燈下流淌，呈現出一種由深藍向淺碧過渡的自然神韻——這正是設計圖上語焉不詳、只標注了“靈動飄逸”效果，卻完全依賴繡娘經驗和創造力才能實現的部分。

工作臺旁的三腳架上，手機攝像頭正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幕。鏡頭聚焦在她穩定而富有韻律的手指動作上，清晰地捕捉著每一次針尖刺入的角度、絲線纏繞的軌跡，以及她微微蹙眉、全神貫注的側臉。

“完美！”林薇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實時畫面，忍不住小聲贊嘆，隨即又壓低聲音提醒，“云云，頭稍微再偏一點，讓鏡頭能完全看到你手指和針尖的關系……對，就這樣！這段太關鍵了，設計稿上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全靠你現場發揮！”

辛云沒有應聲，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間。她能感覺到汗水沿著鬢角滑落，長時間的專注讓眼睛有些干澀發脹。但陸然的話像一根無形的支柱，支撐著她——“保護好你的針腳。它們很珍貴。”這些針腳，此刻不僅是技藝的展現，更是她們未來可能賴以生存的證據。

就在這時，辛云放在旁邊調成靜音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急促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錦華-張經理”的名字。

辛云的動作微微一滯，針尖懸在半空。林薇的臉色也瞬間變了，立刻拿起自己的手機，也按下了錄制鍵，鏡頭對準了辛云和那個閃爍的手機屏幕。

辛云深吸一口氣，放下針線，用紙巾擦了擦指尖并不存在的汗漬，才拿起手機，接通，同時按下了免提鍵。

“喂，張經理？”她的聲音平穩，聽不出異樣。

“辛老板！”張盛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熱情，卻掩蓋不住底下的急切，“打擾你工作了哈！就是想問問，那幾件主打的繡片，進度怎么樣了？特別是那件‘鳳鳴朝陽’的禮服前襟，發布會彩排時間提前了，我們這邊急著要效果啊！”

辛云和林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提前？之前可沒提過。

“張經理，我們一直在按計劃趕工，日夜不停。”辛云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鳳鳴朝陽’的前襟是最復雜的部分，鳳凰的羽翼和云紋嵌套，需要極高的精度，快不得。您之前給的最終期限是下周五，我們保證按時交付。提前彩排……恐怕來不及，強行趕工會影響最終品質。”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張盛的熱情似乎被澆了點冷水，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強硬：“辛老板啊，計劃趕不上變化嘛！發布會是公司頭等大事，各個環節都要為它讓路！品質當然重要，但時間節點更是死命令！這樣，你們辛苦辛苦，加加班，我讓財務這邊再給你們申請一筆趕工費，怎么樣？”

“不是錢的問題，張經理。”辛云的聲音依舊平靜，卻透著一股韌勁，“蘇繡是慢工出細活，針腳亂了，神韻就沒了。我們簽的合同里，交付時間寫得清清楚楚是下周五。如果貴方臨時變更需求導致工期不足，責任不在我們。強行壓縮時間，品質無法保證，我們無法接受。”她巧妙地引用了合同條款，并將責任劃分明確。

林薇在鏡頭后豎起了大拇指。

電話那頭的張盛顯然沒料到辛云會如此強硬地搬出合同，一時語塞，語氣明顯冷了下來：“辛老板，話不能這么說。我們錦華這么大的平臺，選擇跟你們合作是看重你們的手藝，也給了你們機會。現在發布會需要提前協調，你們作為合作伙伴，難道不應該全力配合嗎？一點變通都沒有，以后還怎么合作？”

軟的不行，開始施壓了。辛云的心沉了沉，但想起陸然分析的錦華動機——他們需要“云霓”做文化背書，此刻發布會臨近，他們更不愿意更換繡坊導致前功盡棄。這就是她們的籌碼。

“張經理，我們非常珍惜和錦華的合作機會，也一直在全力配合。”辛云不卑不亢，“正因如此，我們才更要對最終呈現的效果負責。時間壓縮，品質必然打折，這不僅砸了我們‘云霓’的招牌，更是對錦華高定系列的不負責。我想，這也不是貴方希望看到的吧？合同約定的時間，我們有信心交出完美的作品。如果貴方堅持要提前，那我們需要簽署書面的工期變更和品質風險確認書，明確責任歸屬。”她拋出了陸然建議的“武器”之一。

“你……”張盛被噎得夠嗆，顯然沒料到這個看似溫婉的繡娘如此牙尖嘴利，句句打在合同和風險要害上。他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行！辛老板，你厲害！我會向上面如實反映你們的態度！耽誤了發布會，后果自負！”說完，不等辛云回應，便“啪”地掛斷了電話。

忙音響起。

工作室里一片寂靜。剛才強撐的氣勢瞬間泄去，辛云握著發燙的手機，手心一片冰涼。林薇也關掉了錄像，臉色有些發白。

“他……他這是威脅我們？”林薇的聲音有些發顫。

辛云放下手機，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老巷沉沉的夜色，深吸了幾口帶著涼意的空氣，才緩緩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疲憊，眼神卻異常清亮：“是威脅，也是試探。他急了。薇姐，剛才的錄音，保存好。還有電話里他說的‘趕工費’、‘后果自負’這些，都是證據。”

“嗯！”林薇重重點頭，迅速備份錄音文件，“云云，你剛才太帥了！懟得他啞口無言！陸律師教的那些，真管用！”

提到陸然，辛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下午他冷靜分析、條理清晰地給出建議的樣子，還有那句低沉的“保護好你的針腳”，又浮現在腦海。那張冰冷的、印著“陸然”名字的名片，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她的工作服口袋里。

“多虧了他……”辛云輕聲說，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名片邊緣。一種復雜的情緒在她心底蔓延——感激，依賴，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被強大力量庇護下的安全感。雖然她知道，陸然代表的只是律所的專業立場，甚至可能是錦華對立資本的利益。

“對了，”林薇想起什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U盤，“下午你讓我整理的歷史作品原始記錄，都拷在這里了。還有我們之前參加非遺展覽的獲獎證書掃描件，能證明我們獨立創作能力的資料都在里面。”

辛云接過U盤，小小的金屬外殼帶著微涼的溫度。“好。薇姐，你早點回去休息吧，這里我看著就行。”

“你一個人行嗎？”

“放心，再繡一會兒，把這片翎毛收尾。”辛云指了指繡繃。

林薇知道辛云的習慣，壓力大的時候，反而更需要沉浸在刺繡里尋找平靜，便不再多勸，叮囑了幾句關好門窗，便離開了。

工作室里只剩下辛云一人。她重新坐回繡繃前，拿起針線。寂靜的夜里，針尖穿透緞面的細微“沙沙”聲，絲線被拉緊的輕響，都顯得格外清晰。她強迫自己將紛亂的思緒——張盛的威脅、錦華的陷阱、沉重的債務壓力——都暫時拋開，將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根細小的銀針和翠藍的絲線上。

一針，一線。鳳凰華麗的尾羽在她指下逐漸豐滿、靈動。每一次下針，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片最復雜的翎毛終于完美收針，辛云才長長舒了口氣，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和僵硬的脖頸。她拿起手機，想看看時間，卻發現不知何時，手機因為沒電自動關機了。

她起身，準備去拿充電器。目光掃過工作臺，落在了那個裝著歷史資料的U盤上。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陸然下午提到過，證明她們過往的獨立創作能力和風格，也是重要的輔助證據。或許……應該讓他看看？

這個念頭一起，就像藤蔓一樣迅速纏繞上來。她想聽聽他專業的判斷，想知道這些資料夠不夠分量，甚至……只是想找個理由，再聽聽他那冷靜、理性，卻能莫名讓人心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