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三年前，辛云直播間一次互動抽獎的小禮物——“自制安神助眠藥草香囊”。她當(dāng)時笑著說，是自己配的方子，繡了名字，雖然簡陋，但心意十足。

他鬼使神差地中了獎，收到了這個與其身份地位、生活品質(zhì)都極不相稱的小布包。它本該被丟棄，或者遺忘在某個角落。但不知為何，它一直留在了他的桌上，像個沉默的、帶著她指尖溫度和氣息的秘密。

陸然伸出手，修長的手指輕輕拿起那個小布包。棉布的觸感柔軟而熟悉，帶著一種極淡的、早已散盡卻仿佛又縈繞不去的草木清香。指尖摩挲著那個小小的“云”字繡紋，針腳細密均勻，帶著一種笨拙的認真。

他解開束口的棉線，里面是早已干枯的草藥碎屑。他并沒有倒出來，只是將布包湊近鼻端，閉上眼。

沒有味道了。只有棉布本身微塵的氣息。

但就在這一刻，一種強烈的、幾乎無法抑制的沖動席卷了他。他需要確認，需要抓住一點什么，來平復(fù)胸腔里那股莫名翻涌的、混雜著焦躁、保護欲和某種更深沉情緒的東西。

他放下布包，坐回寬大的真皮座椅，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熟稔地輸入一串復(fù)雜的長密碼，進入一個層層加密的私人文件夾。

文件夾里沒有繁復(fù)的財務(wù)數(shù)據(jù)，沒有艱深的案例分析，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視頻文件。文件名很簡單：2019-11-07_刺繡基礎(chǔ)-藏線頭與平針繡。

他雙擊點開。

電腦屏幕亮起，播放器界面彈出。

畫面有些過曝，光線是暖融融的黃色。背景是略顯雜亂的、堆滿繡線和布料的工作臺。鏡頭中央，是年輕了幾歲的辛云。她扎著清爽的馬尾，額前有幾縷碎發(fā)俏皮地翹著，臉上帶著未褪盡的青澀和滿滿的活力，正對著鏡頭，手里捏著一根繡花針和一小塊素白緞子。

“……所以大家看，線頭一定要藏好，不然影響美觀還容易散開……啊！”她正講解著，針尖不小心又扎到了自己的食指指腹，疼得她小聲驚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下意識地把手指含進嘴里吮了一下，對著鏡頭露出一個又懊惱又有點不好意思的燦爛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落進了星星，“哎呀！又獻祭了我的手指頭！你們別笑！熟能生巧懂不懂？看好了啊，關(guān)鍵就是手腕要穩(wěn)，角度要準(zhǔn)，像這樣……”

屏幕上，她微微嘟著嘴，忍著疼，全神貫注地再次下針，側(cè)臉在暖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專注。那小小的懊惱，那被針扎后皺起的鼻尖，那努力掩飾疼痛卻又忍不住流露出的真實反應(yīng)，鮮活靈動，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笨拙的可愛和堅韌。

陸然靠在椅背上，辦公室里只有視頻里辛云清亮柔和的聲音在回蕩。窗外，城市的霓虹開始次第亮起，冰冷的光線透過玻璃，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靜靜地注視著屏幕里的女孩，看著她指尖翻飛，聽著她絮絮叨叨地講解著針法要點，偶爾被自己笨拙地扎到，又很快振作起來。辦公室里冰冷、高效、充滿壓迫感的氣氛，似乎被這小小的屏幕里流淌出的溫暖和生命力悄然融化了。

他緊繃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陰影里，極其緩慢地、放松地向上牽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那弧度很淡，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自離開“云霓”后就一直盤踞不去的焦躁和沉郁，在這個小小的、加密的視頻畫面和聲音的包裹下，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平了。

他伸手，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黑咖啡，抿了一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卻莫名地品出了一絲回甘。

屏幕的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倒映著那個認真教著刺繡的女孩。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實木桌面上，輕輕描摹著那個早已熟稔于心的ID：

云深不知處。

“云霓繡坊”的工作室，燈火通明。早已過了正常下班時間，窗外老巷的喧囂沉寂下去，只余下遠處隱約的車流聲和夏夜的蟲鳴。空氣里彌漫著更濃郁的絲線、漿糊氣息，還有加班帶來的淡淡疲憊感。

辛云伏在最大的那張工作臺上，面前攤開著與錦華簽訂的合作協(xié)議原件、補充郵件、微信聊天記錄打印稿，還有一疊她下午緊急整理出來的、過去為其他客戶繡制作品的原始設(shè)計溝通草稿和過程照片。旁邊，林薇正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眉頭緊鎖，手指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地敲打，整理著電子文檔目錄。

“這條……‘乙方（云霓）需嚴(yán)格按照甲方（錦華）提供的最終設(shè)計圖稿進行繡制，不得擅自更改設(shè)計意圖、配色方案及核心工藝要求’……”辛云用熒光筆在合同文本上劃出一條刺目的條款，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還有這里，‘最終繡品的一切知識產(chǎn)權(quán)，包括但不限于著作權(quán)、商標(biāo)權(quán)、專利權(quán)等，自交付之日起，均歸甲方所有’……薇姐，你看這措辭！”

林薇停下敲擊，湊過來看，臉色也很難看：“當(dāng)時覺得人家是大公司，合同模板嚴(yán)謹(jǐn)點也正常，而且重點都在價格、工期和保密上了……現(xiàn)在看，這簡直就是霸王條款！我們就是個高級繡工！”

“陸律師說的沒錯，”辛云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沉重，“他們需要的只是我們的手藝，把他們的設(shè)計‘復(fù)制’出來，繡品本身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分給我們一杯羹。”她拿起一張錦華發(fā)來的鳳凰禮服設(shè)計圖的電子版彩稿，指著上面標(biāo)注得密密麻麻的針法要求和配色參數(shù)，“你看這些要求，細到連絲線的捻度方向都標(biāo)注了！這根本不是在合作，是在下‘生產(chǎn)指令’！我們哪里還有‘創(chuàng)作空間’可言？”

一股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陸然下午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錦華華麗合作外衣下隱藏的利刃。她們之前的喜悅和干勁，此刻顯得如此天真可笑。

“那怎么辦？”林薇有些焦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單子已經(jīng)接了，定金都買了絲線，好幾個繡娘都在趕工了！現(xiàn)在毀約？賠錢是小，得罪錦華，以后還怎么在這行混？而且……”她看向工作臺一角堆放著的、已經(jīng)繡好部分的華麗緞面，那是她們的心血，也是巨大的沉沒成本，“這些怎么辦？”

辛云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合同冰冷的紙張。毀約？她不敢想那個后果。繼續(xù)做下去？又無異于飲鴆止渴，為他人做嫁衣，甚至可能在未來被反咬一口。

她想起陸然的話——“保護好你的針腳。它們很珍貴。”還有他說的那些證據(jù)：創(chuàng)作過程的記錄，能體現(xiàn)她們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細節(jié)證明……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逐漸清晰、堅定起來。

“不，我們不毀約。”辛云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光芒，“我們按合同，把東西繡出來，按時交付！”

“啊？”林薇愕然。

“但是！”辛云站起身，走到那架繡繃前，指著上面已經(jīng)完成大半、流光溢彩的鳳凰，“我們要用我們的‘針腳’說話！薇姐，從明天起，不，從現(xiàn)在起，每一幅繡品，從繃架開始，到完成最后一針，全程錄像！重點拍那些錦華設(shè)計圖里沒有規(guī)定死、需要我們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和發(fā)揮的地方！比如，”她指著鳳凰尾羽末端幾縷飄逸的、由極細的漸變絲線構(gòu)成的翎毛，“設(shè)計稿只給了顏色范圍，具體怎么用針法讓這些翎毛看起來輕盈靈動、仿佛在飄動，是我們的經(jīng)驗！再比如，”她又指向鳳凰眼睛的繡法，“設(shè)計稿只說了用黑金線，但怎么用套針、戧針表現(xiàn)出那種神韻和立體感，也是我們的本事！把這些過程，全部、清晰地記錄下來！”

林薇的眼睛也亮了起來：“我明白了！就算合同說我們是‘按圖施工’，我們也要用證據(jù)證明，這個‘施工’本身，包含了我們大量的、獨創(chuàng)性的技藝和審美判斷！這繡品能這么活靈活現(xiàn)，不是光靠設(shè)計圖就能做到的！”

“對！”辛云用力點頭，感覺一股力量重新注入身體，“還有，把我和錦華那邊設(shè)計師每一次關(guān)于工藝實現(xiàn)的溝通記錄，尤其是那些對方說‘你們看著辦’、‘相信你們的經(jīng)驗’之類的對話，全部整理出來！這些都是證明我們有‘創(chuàng)作空間’和發(fā)揮余地的證據(jù)！”

“好！我這就開始弄！”林薇立刻坐回電腦前，干勁十足地開始操作。

工作室里再次響起鍵盤敲擊聲和辛云整理紙張的沙沙聲。雖然壓力依然巨大，前路依然布滿荊棘，但至少，她們不再是無頭蒼蠅。陸然像在黑暗中為她們點燃了一盞燈，指明了方向。現(xiàn)在，她們要做的，就是拼盡全力，沿著這微光，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辛云拿起一根新的繡花針，對著燈光穿上一根翠藍色的絲線。銀針在燈光下閃爍著微芒。她走到繡繃前，看著那只半成品的鳳凰，眼神專注而沉靜。

“來吧，”她輕聲對自己，也是對繡繃上的鳳凰說，“讓我們看看，到底是誰賦予了誰生命。”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一場觥籌交錯的商務(wù)晚宴剛剛進入高潮。

水晶吊燈折射出炫目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水、雪茄和昂貴食物的混合氣息。衣香鬢影間，錦華時尚集團的副總張盛，正端著酒杯，滿面紅光地與人寒暄。他身邊站著一位穿著考究、氣質(zhì)精明的中年男人，正是“衡然”律所的高級合伙人之一，負責(zé)錦華項目的陳志明律師。

“……陳律，這次真是多虧了你們‘衡然’的專業(yè)支持！那個‘長信資本’，之前對估值一直咬得很死，多虧了你們那份漂亮的盡調(diào)報告，讓他們挑不出毛病，這才松了口！”張盛拍著陳志明的肩膀，語氣親熱，帶著明顯的醉意。

陳志明臉上掛著職業(yè)化的微笑，不動聲色地稍稍避開一點距離：“張總客氣了，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錦華的實力和前景，報告只是客觀呈現(xiàn)而已。”

“哈哈，陳律就是會說話！”張盛大笑，隨即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得意，“對了，那個‘云霓繡坊’的小單子，這次也算立了功！在報告里提了那么一筆‘本土非遺文化合作’，很有亮點！長信那邊負責(zé)文投板塊的老總還特意問了幾句，很感興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