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劉澤清生怕部屬在太子面前泄露實情，竟將游擊將軍高進忠、殺良冒功的王把總。

及其麾下五十士卒盡數斬首，將首級交予韓贊周帶回，另呈奏本向太子請罪，以此搪塞。

這般狠辣手段著實出乎朱慈烺預料。

他指節叩在漆案上，奏本里字跡刺得眼眶生疼。

昔年流寇圍困京師，先帝連發十二道金牌急調劉澤清勤王，這廝竟謊稱墜馬傷腿拒不奉詔；

先帝明知是詐，仍賜下四十兩湯藥費命其赴保定剿賊。

這等連先帝的旨意都敢敷衍的驕兵悍將，

如今愿送上五十三顆首級示誠擁戴，已算是給足東宮顏面了。

朱慈烺將奏本往案上輕輕一擱，躍動的火光在他眉弓投下陰影：

“好一個‘斷尾求生’?！?

他嘴角勾起冰冷弧度，那笑意毫無溫度，只有刻骨的森然，

“劉澤清這份‘心意’，本宮……記下了?！?

他刻意停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重重砸在寂靜的空氣里：

“這五十三顆人頭，連同他欠下的累累血債——”

朱慈烺的目光掃過悲憤的宋安，掃過眼眶泛紅的韓贊周，

“本宮會在南京城頭，在孝陵衛前，一筆一筆，連本帶利，跟他清算干凈！”

晨光穿云。

帳外燈籠的殘紅被天光沖淡，帳內光影驟變。

簾角夜露被初陽蒸成白汽，遠處更鼓余韻漸消，晨霧裹著馬廄的干草氣漫進帳來。

“啟稟殿下！”

鐵甲驟響打破晨寂，親衛疾步入帳：

“六部堂官侍郎并守備勛貴十七人，此刻正于轅門行五拜三叩大禮！”

朱慈烺眉峰微動，帳外晨光斜切而入，眼神驟然銳利如刀。

目光掃過跪地的親衛：

“依禮請至中軍帳！”

語罷，他肩背如松枝般陡然拔直。

晨光勾勒出下頜凜冽的弧度，方才還帶水汽的眸子已冷如寒潭。

帳?；羧幌茊ⅲn贊周單手持朱漆托盤，趨步而前。

轅門外禮樂驟起。

依制，百官初次謁見皇太子須遞手本，由贊禮官唱名引入。

六部與勛貴本應分班入覲，此刻卻見七位官員垂首趨入帳中。

為首者身著深藍官袍，腰系玉帶，面色黝黑。

朱慈烺目光梭巡而過，唯識得兵部左侍郎練國事。

“兵部尚書史可法、戶部尚書高弘圖……”

贊禮官聲若洪鐘，高聲唱名，韓贊周側身引賓。

“臣等恭請殿下千歲！”

眾人整齊伏地，行五拜大禮。

朱慈烺目光緊鎖史可法黝黑面龐，眼里陡然爆發出炯炯精光。

“眾卿請起！”

待眾人謝恩起身，他目光忽地凝在練國事面頰的傷痕：

“練卿面上這傷，可大好了？”

練國事在淮安府遭高進忠鞭笞，此時面頰鞭痕猶新。

他身軀一震，仔細端詳太子眉目，驀地認出這正是淮安府破獲“餉銀案”的布衣少年郎。

眼中泛起恍然之色，躬身時官袍微動：

“殿下天縱神武，當日臣觀少年郎風骨崢嶸，氣度非凡，原是神龍隱世。”

“臣竟不識天顏，萬死難辭?！?

“高進忠的首級，本宮給你帶回來了，練卿可要一看？”

練國事神色驟變，“撲通”一聲再次伏地：

“臣戴罪之身，勞殿下親誅宵小，惶恐至極！”

他官帽微顫，

“然高進忠乃江北四鎮裨將，按律，總兵以下武官需經五軍都督府合議、刑科給事中簽批方可問斬?！?

“殿下雖天資英斷，臣恐...”

尾音懸在半空，終是吐出了后半句：

“臣恐蹈先帝靖難舊轍！”

練國事表面稱頌太子英明，實則憂慮其擅殺武將之舉或重蹈靖難覆轍。

靖難時武將倒戈朱棣，如今擅殺劉澤清部將，恐逼反江北四鎮軍閥，給“清君側”提供口實。

這練國事在淮安險些被高進忠砍頭，仍恪守文臣本分維護法度。

若滿朝皆具此等松柏之姿的士大夫風骨，寧折不彎守朝廷綱紀，何愁國事不興？

“本宮何曾動刀？”

朱慈烺聲音清冷，

“那五十三顆首級，可是劉鎮臺自獻轅門?！?

帳外柳絮隨風卷入，粘在史可法肩頭云雁補子上微微顫動。

這位兵部尚書突然移步出列：

“臣聞殿下自北疆南渡，跋涉千里烽煙，不知圣體可安恙？”

“史卿忠謹可嘉，本宮心甚慰焉！”

朱慈烺端坐如鐘，案上茶氣氤氳，

“本宮奉父皇'南渡承祧'遺詔，自京師陷落便晝夜兼程?！?

“途中三遇流寇截殺，兩遭虜騎追擊，夜宿破廟不敢解甲，晝行荒野不敢舉炊……”

說到此處，他語氣轉沉，

“然每思及父皇臨終'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之痛切，便覺此身當為大明社稷燃盡薪火?！?

朱慈烺垂目端茶，水霧凝于睫羽。

史可法向幾位重臣遞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腰間象牙笏板折射的陽光，掃過戶部尚書高弘圖的臉。

“殿下明鑒！”

史可法前踏半步，躬身道：

“如今天傾西北地陷東南，萬姓仰觀天顏久矣。”

“殿下披霜沐雨星夜南馳，臣等聞之五內俱沸。然祖宗法度猶在，神器傳承不可不察。”

他喉結重重滾動兩下，汗珠滑入衣領：

“請殿下體諒老臣苦心，容臣等驗證殿下正身，以正視聽，穩固朝綱?！?

史可法的嗓音在帳中激起微顫，云雁補子隨呼吸起伏。

帳外忽卷過一陣強風，牛皮帳角噼啪作響，案頭奏本被掀得獵獵顫動。

朱慈烺指尖在青瓷茶盞沿口輕輕一旋，碧湯蕩起漣漪。

“史卿這是要考校本宮？”

少年聲線清泠似冰裂，目光如劍直刺帳下眾人。

“殿下恕罪！”

史可法黝黑面皮上沁出細密汗珠，

“昔楊文忠遵《祖訓》定策繼統，迎世宗以循宗制；諸葛公扶季漢危，鞠躬以正乾坤。”

他喉結重重一滾，

“臣等愚鈍，唯愿效法古之直臣，護我大明血脈正統。”

未等朱慈烺開口，史可法突然從袖中抽出的泛黃文書，“撲通”一聲跪地：

“伏乞殿下賜老臣三證：”

“一述崇禎十六年二月十八平臺召對陜西剿餉事；”

“二誦《皇明祖訓》第九章藩鎮條款；”

“三曰孝陵衛戍守要略?！?

他雙手高舉文書，官袍下擺隨著呼吸起伏。

晨風掠過帳角，掀開案頭奏本一角，露出內頁的孝陵山水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