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帥！”

朱慈烺向前踏出半步，昂首挺胸：

“學生身負九重機密，事關江淮存亡！”

“韓公公若再避而不見，縱使太祖顯靈也救不得江南半壁！”

“好個狂生！”

黃得功戰靴鐵掌突然磕地，他緩緩轉動脖頸，

“本帥就容你半炷香時辰，若在這公堂之上露了馬腳，莫怪本帥將你點天燈！”

刀鞘突然砸向立柱，木屑混著塵灰簌簌飄落。

他半張臉浸在立柱陰影里：

“監軍難道連本帥的面子都不顧了嗎？”

突然朝著親衛暴喝，

“再請韓監軍！若半炷香內不到，本帥親自‘探病’！”

聲浪幾乎掀翻檐角鐵馬，親衛嚇得渾身一顫，

連忙應了聲“是”，起身匆匆離去，腳步慌亂得差點踉蹌。

廳內霎時陷入詭異的寂靜。

朱慈烺后頸皮膚驟然緊繃，他清晰感覺到麻布領口正被冷汗慢慢浸透。

檐角鐵馬在穿堂風里，

“叮——當——叮——當！”

每一聲都像懸在脖頸上的鍘刀緩緩下墜。

黃得功拇指摩挲刀鐔的咔嗒聲，此刻竟比戰鼓更催人心魄。

一滴汗珠懸在下巴尖顫動，終于墜落在青磚上，綻開指甲蓋大小的水漬。

突然，東南天際炸開裂帛般的悶雷。

檐角鑄鐵驚鳥鈴發了瘋似的亂顫，十二道銅舌齊刷刷指向孝陵方向。

銅舌亂顫的嗡鳴里，廳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一個尖細而略帶尖銳的聲音穿透門扉，傳入廳內：

“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冒充雜家的親人？簡直是膽大包天！”

話音剛落，一位身著華麗服飾，面容略顯陰柔的太監已步入大廳，正是“監軍太監”韓贊周。

黃得功正欲開口，朱慈烺已箭步上前，對著迎面而來的韓贊周厲聲斥責：

“大膽韓贊周，本宮多次喚你前來，為何遲遲不來？”

“你可知罪？”

韓贊周拂塵剛甩到臂彎，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驚得渾身劇烈一抖。

就在他目光觸及朱慈烺的剎那——

“轟嚓！”

一道慘白的電光撕裂濃云，瞬間照亮了整個廳堂。

那刺目的光芒，正打在朱慈烺冷峻的側臉上。

韓贊周腳步猛地一滯！

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那雙滄桑的老眼，死死釘在朱慈烺的輪廓上。

鎏金拂塵“啪嗒”墜地，老太監踉蹌著倒退半步。

他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嘴唇不受控制地劇烈哆嗦起來，

“太...太子殿下！”

他喉頭滾動，發出不成調的嗚咽，

“您……您怎么會在這里？您竟還活著？”

最后一個字帶著難以置信的哭腔，幾乎破音。

“列祖列宗顯圣啊——！”

他猛地以額觸地，行五拜三叩大禮，額頭撞擊青磚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再抬起頭時，已是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肆意流淌，沾濕了蟒袍的云鶴紋樣。

他仰望著那電光映照下的少年身影，哭聲嘶啞凄厲：

“天佑我大明！天佑我大明啊！”

“奴婢...奴婢罪該萬死！”

“未能護佑殿下周全...奴婢有負先帝重托...有負先帝重托啊——！”

那哭聲穿透廳堂，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而落，也震得滿堂之人魂飛魄散。

韓贊周——正是朱慈烺苦苦尋覓、用以證明自身身份的關鍵人物。

這位侍奉東宮多年的太監，對太子形貌聲調了如指掌。

去歲八月，崇禎帝為固江南根基，擢升其為南京守備太監；

甲申國變后，南都群龍無首之際，又被史可法臨時委以廬州監軍之職鎮守江北。

朱慈烺流亡途中始終未能探得老太監蹤跡，直至淮安府偶遇韓元銘，方折轉廬州。

本欲借驛站急遞密信與韓贊周暗通消息，豈料密信未達先成階下囚。

朱慈烺眼角微微抽動，目光陡然凝成兩柄冰錐：

“大膽韓贊周！本宮活生生站在這里，你倒盼著本宮殯天了不成？”

黃得功如同被九天雷霆劈中，瞬間從座椅上彈起，

魁梧的身軀僵立當場，一雙虎目圓睜，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適才還威風凜凜下令斬首的知府張炳昌，此刻面無人色，整個人如同被凍僵的泥塑，

“撲通”一聲癱跪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青磚、

官帽滾落一旁也渾然不覺，只余下顫抖和額角涔涔而下的冷汗。

張元更是雙腿一軟，肥胖的身軀像一灘爛泥般委頓下去，

團臉上的肥肉劇烈哆嗦著，看向朱慈烺的眼神充滿了恐懼。

宋安更是驚得幾乎魂魄離體，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

眼珠子死死瞪著朱慈烺，腦子里一片空白，先前同生共死的流民伙伴，竟是當今太子！

滿堂衙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最前排的年輕捕快手中水火棍“咚”地砸中自己腳背竟渾然不覺。

穿堂風突然卷起案上公文，帶著墨字的宣紙撲向韓贊周跪拜的身前。

他慌忙捂住嘴唇，烏紗帽翅顫得幾乎要折斷：

“不不不！奴婢罪該萬死！奴婢這是喜糊涂了！”

他掄起袖子往臉頰虛掃兩下，

“奴婢這張糞嘴該打！該打！”

他忽匍匐著膝行半丈，

“殿下！奴婢聽聞煤山噩耗，竟以為...以為.…”

尾音被生生咬斷，脊背弓起如受驚的貍奴。

“幸得上天垂憐！今日得見，實乃大明列祖列宗護佑啊！”

官服后背劇烈起伏，硬是憋著不敢放聲。

朱慈烺垂眸盯著那頂晃動的描金梁冠，

“韓伴伴，起來吧！”

韓贊周猛然抬頭，這才注意到太子仍被捆著，頓時尖聲喝道：

“反了！反了天了！”

“大膽張炳昌，還不快為太子殿下松綁？”

知府張炳昌仿佛被鞭子抽中脊梁，踉蹌著撲跪到朱慈烺跟前。

指甲在繩結上摳出七八道白痕，好不容易解開時，兩截斷繩“啪嗒”砸在青磚上。

堂下衙役如夢初醒，兩個皂隸抖著膝蓋挪向宋安。

“末將黃得功，參見太子殿下！”

繩索剛墜地，黃得功已大步跨出，身軀轟然跪地，竟震得梁間積灰簌簌飄落。

“末將有眼無珠，沖撞天顏，罪該萬死！適才種種冒犯，求殿下治罪！”

張炳昌早已癱軟在地，語無倫次：

“罪…罪臣張炳昌叩見…叩見太子殿下千歲！”

話未說完，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緊貼地面，不敢抬頭。

“臣…臣昏聵至極！冒犯天顏，罪…罪該萬死！”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