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晨霧彌漫，如輕紗般籠罩著大地。

朱慈烺望著岔道旁歪斜的界碑，“淮安府”三個字早已被青苔啃噬得模糊難辨。

三人歷經跋涉，終于踏出了淮安府地界，停在了這分岔路口。

卞玉京蓮步輕移，緩緩邁向左邊的路口。

“山河路遠，各自珍攝。”

她忽而頓步轉身，朝朱慈烺與宋安盈盈一禮，

“他日若至金陵，不妨至‘蘭心閣’小坐，玉京當焚香候月以待。”

聽聞“蘭心閣”三字，朱慈烺眼前立時浮現出秦淮河畔的那座玲瓏樓閣。

此處雖處煙花之地，卻以焚香煮雪聞名江南，

雅士在此撫琴對弈時，常有新作墨跡被直接裱作屏風。

翰林學士的瘦金體與江南舉子的狂草，在回廊間交映成趣，連檐角銅鈴都沾著墨香。

思緒還未收回，卞玉京已轉身離去，身影逐漸消失在晨霧之中。

......

三日后。

朱慈烺與宋安踏入廬州府。

雨霽初晴，天空如洗過的碧瓷，青青的石板街道，濕痕未干。

街肆店鋪，人聲鼎沸，茶館里傳來陣陣談笑之聲。

二人踏過粼粼水洼，徑往廬州府驛站趕去。

一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或可見孩童于街邊嬉笑追逐。

跑堂正給說書人續上第三遍茶湯，滿堂喝彩聲里混著句：

“張鹽商前日又納了第八房。”

城中央十字街口，三駕馬車寬的青石道上，人群如潮水分涌。

一錦衣公子身形矮胖，團臉肥腮，一雙細眼如鼠。

身后隨從數名，正與一民女爭執不休。

朱慈烺與宋安在人群邊緣甫一站定，左側陶缽突然“當啷“震響。

補碗匠綰著補丁袖口敲銅釘，豁口茶碗在膝頭打轉：

“造孽喲！張元這鹽梟崽子，仗著萬貫家財，廬州城都要被他啃出窟窿嘍。”

身旁賣油郎的扁擔隨嘆息聲搖晃，

“這小翠姑娘，怕是要遭大罪了！”

朱慈烺眉弓微沉，目光掠過人潮。

恰見錦衣公子張元甩著馬鞭在空中劈出脆響，鞭梢幾乎戳到民女鼻尖：

“賤婢，爺這蜀錦袍子值百兩雪花銀，活膩味了敢拿臟水潑？”

民女踉蹌后退時碰翻了竹篾筐，發髻散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聲音細若蚊蚋：

“公子明鑒...方才是公子馬匹受驚亂踏，奴家這才失手碰翻了漿水桶...”

民女小翠身著褪色的青布衫，襟角打著細密的補丁。

年約十七八歲的臉龐如同沾露的梔子花。

此刻她跌坐在青石板上，粗布裙裾沾滿泥漿，眼中含淚，神色驚恐。

張元金絲云紋靴凌空暴起，將竹籃踹得離地三尺。

青篾條如游蛇四竄，其中幾根掠過小翠耳畔。

小翠身形踉蹌，焦急地跪地，慌忙拾撿散落的竹器。

張元一腳踏住小翠的手背，惡狠狠地說道：

“臟了爺的云頭履！”

靴底碾著手背來回搓，

“知道這靴面繡的什么？金線蟒！你也配碰？”

小翠疼得面色慘白，眼眶中淚水打轉，

“公子開恩...公子開恩...奴家編這些竹篾子，是要換錢給阿娘抓藥...”

朱慈烺往前輕挪半步。

恰有穿巷風掠過茶幡，檐角銅鈴輕顫間，小翠鬢角碎發忽如煙靄散開。

霞光正巧斜切過少女低垂的頸項，將耳后那顆朱砂痣映得似雪地紅梅。

張元甩到半空的馬鞭陡然凝滯，瞳孔縮成針尖大小，仿若被勾去了魂魄。

“小娘子好個水靈模樣！”

那漲紅的肥臉，漸漸褪去幾分猙獰，換上一副輕佻笑容，

“方才本公子一時氣急，莫要見怪。”

“跟爺回府，金釧子銀鐲子管夠，不比伺候你那病癆鬼強？”

小翠越發惶恐，連連后退：

“使不得...使不得...奴家是許了西街篾匠王二狗的，求公子放條生路...”

“王二狗？”

張元嘴角一勾，隨即朝身后的隨從狂笑起來，

“明日就讓那泥腿子跪著給你寫休書！”

粗布下擺已沾上泥漬，朱慈烺不知何時已立在人群最前排。

他眉弓如刀鋒般壓低，望向張元的眼神中透露著一絲不滿。

“狗眼往哪瞟呢！”

張元似乎察覺到朱慈烺的目光，肥腮一抖，馬鞭“嗖”地一下直指朱慈烺鼻尖：

“爺教規矩的時候，最見不得酸儒擺菩薩臉！”

檐角銅鈴叮咚，混著人群壓抑的抽氣聲。

朱慈烺喉結輕動，唇角牽起的弧度恰好露出三分溫潤：

“公子雅量，何須與蓬門女子計較。”

張元腮幫橫肉抽搐著擠出冷笑，

“喲嗬！還真有不怕死的？也不撒泡尿照照！”

五六個褐衣家丁圍成半圓，跺得石板悶響，哄笑聲震得腰間的銀鈴亂顫。

朱慈烺凝視著張元腰間晃動的鹽運司牙牌，這潑皮敢當街強搶民女，必是打通了府衙關節。

余光掃過茶樓二層憑欄處，兩個皂衣衙役正嗑著瓜子看戲。

若在此鬧出動靜，怕是會帶來更多麻煩。

思及此處，他下頜微收三寸，

“公子息怒，在下這便走！”

說罷錯身偏轉半肩，壓低嗓音對宋安道：

“此事與我等無關，莫要招惹是非。此等紈绔必有倚仗，當務之急速往驛站。”

宋安點頭附和：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耽誤正事。”

二人欲繞過人群，朱慈烺在前，宋安隨后。

張元雙手抱胸，斜睨著朱慈烺二人，嘴角掛著嘲諷的笑。

“快滾！”

待朱慈烺正要從張元身后經過時，一名褐衣家丁突然從側面橫插，朝朱慈烺擠來。

朱慈烺躲避不及，身形踉蹌，慌亂中右腳跨步，直直踩向一旁的小水坑。

宋安見狀大驚，正要出聲提醒。

未料，朱慈烺左腳一腳不偏不倚，正踩中那小水坑。

污水“嘩啦”一聲濺起，盡數潑到張元背后的錦衣之上。

烏云恰巧吞沒日頭。

污水潑濺的剎那間，一縷金光卻刺破云層，將張元袍襟上的污漬映得如同潑墨山水。

他擰脖回望，青筋從腮邊直竄入衣領，咆哮聲自金線蟒紋里炸開：

“大膽刁民！”

“你這是在故意戲弄本公子，莫不是真是要為這賤婢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