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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劉總兵鈞令

兩側人群像決了堤的洪水般四散奔逃,

竹籃里滾落的紅薯被慌亂的腳步踩成爛泥,

陶罐在推搡中摔得粉碎,碎片混著泥漿濺得到處都是。

朱慈烺脊背猛地繃緊,目光穿透混亂的人潮,

只見三十步外,兩列明軍像鐵墻似的從街道兩側壓了過來。

布面甲底下的鎖子甲閃著冷光。

雁翎刀雖還沒出鞘,刀鞘上綴著的紅纓卻透著一股殺人的寒氣。

那金屬鱗甲摩擦的脆響,朱慈烺再熟悉不過——

昔年深秋在昌平校場,京營演練包抄戰術時,夜幕里就曾響起過這樣的聲音。

這分明是甕城擒拿陣!

朱慈烺心中一凜。

此陣專為圍剿馬賊所設,如今卻朝著手無寸鐵的流民壓了過來。

流民被士兵團團圍住。

像被困住的野獸,哭喊聲在槍桿的撞擊聲中變得支離破碎。

“噠噠噠——”

鐵蹄踏碎青石板,三匹戰馬從士兵陣列后方沖了出來。

為首軍官猛勒馬韁,戰馬嘶鳴人立而起——

黝黑面龐上,黑漆鳳翅盔下壓著一雙鷹眼;

齊腰魚鱗甲寒光懾人,腰間雁翎刀鞘上的紅纓隨馬勢劇烈抖動。

他聲如炸雷:

“奉劉總兵鈞令,清剿流寇,把他們全部綁起來!”

人群里突然豎起一根棗木拐杖,

一個須發全白的老者佝僂著身子,說道:

“青天白日在上!”

“我等皆是德州逃難百姓,遭兵禍毀了田宅,啃樹皮走了八百里路啊!”

話音剛落,一個瘸腿老漢踉蹌著上前,

枯瘦的手撕開衣襟,掏出一卷泛黃的麻紙文書。

他將文書舉過頭頂:

“軍爺開恩啊!”

“這是小老兒家的戶帖抄件!徐州府衙蓋的紅印還在呢!”

“上面記著我家三代戶籍,世世代代都是納糧當差的良民,從沒沾過賊寇的邊!”

“求軍爺瞧瞧,饒我們一命吧!”

周圍的流民也跟著紛紛哀求:

“軍爺,行行好,給條活路吧!”

“我家祖祖輩輩給官家納皇糧的莊戶人,怎會是賊寇!”

那穿魚鱗甲的軍官,顴骨如刀削般高聳,眼神像鷹般掃過人群。

馬鞭凌空抽響一聲霹靂:

“流寇狡詐,慣會偽裝成良民!”

“可本將火眼金睛,定能識破偽裝,不會冤枉一個良民!”

話音剛落,士兵們餓狼般撲入人群。

冰冷的槍桿狠狠砸在流民的脊背上。

刀鞘胡亂揮舞,劃破了流民身上破爛的衣裳,血珠立刻滲了出來。

三十多個流民被捆得像粽子一樣。

其中一個跛腳少年的衣襟里,掉出半塊觀音土餅,瞬間就被軍靴碾成了灰白粉末。

朱慈烺目光如電,飛速掃過——

東西兩翼各有二十五名長槍手,呈雁翎陣展開,八名輕騎側身攥緊鯊魚皮刀柄。

士兵鎖子甲內襯的牛皮甲片上,隱約可見深藍色烙印的'劉鎮'二字。

突然!

西北角!

那個一直佝僂著背的年輕后生,猛地發出一聲低吼。

他全身肌肉瞬間繃緊,雙臂向外狠狠一掙。

“嘣!”

捆著他的麻繩應聲崩斷。

襤褸的麻衣也被這股蠻力撕開一道大口子。

旁邊一個士兵反應極快,一把就死死鉗住了他的肩頭。

那后生卻像泥鰍一樣,猛地一縮,從士兵腋下鉆了出去。

“狗官!你們的刀敢砍韃子嗎!”

后生目眥欲裂,喉嚨里發出嘶吼。

刀疤臉士兵腮幫橫肉突地一跳,這是常年嚼食生肉練就的咬肌:

“直娘賊的響馬桿子,安敢造次!”

雁翎刀尚未出鞘,三尺長槍已刺了出去。

“噗——!”

槍尖瞬間穿透了后生單薄的胸膛。

年輕的身體在槍桿上痙攣著,

枯瘦的手指抓撓著染血的槍桿,指甲縫里全是觀音土渣。

當刀疤臉抬腳踹向他心窩時。

朱慈烺清楚地聽見了肋骨斷裂的脆響,就像冬天凍裂的土地發出的聲音。

血珠濺落在七步外癱坐的老嫗膝頭,她懷中的粗陶碗“當啷”滾出半瓢渾水。

幾個年輕力壯的流民脖子漲得通紅,把到了嘴邊的怒吼又咽了回去;

那個跛腳少年突然彎下腰干嘔起來。

殷紅液體順著青石板紋路蜿蜒。

在朱慈烺左腳前三寸處分成兩股支流,宛如祭壇上龜甲灼出的兇兆裂紋。

他下意識想要上前,卻又硬生生止住腳步,心中巨震——

“劉儒屠!岔路口老者說的劉儒屠,竟是淮安總兵劉澤清!”

就在他心神劇震之際,流民中忽擠出個精瘦身影。

那人頂著一頭沾滿草屑的網巾,右手探入打著驛字補丁的褡褳,

猛地掏出一個黃綾包裹的信匣,高高舉起:

“軍爺容稟!”

“在下天津驛宋安,身負六百里加急軍情!”

“這是兵備道簽發的火牌符驗!”

當驛夫宋安掏出火牌時,朱慈烺瞳孔微微一縮。

那銅牌邊緣磨損得厲害,暗青底色里透出幾道新鮮劃痕。

這景象何等熟悉!

三年前陜西塘報所述,彼時李自成尚為銀川驛卒,腰間懸著的正是這般符驗。

他記得兵部奏章明載:

驛夫憑此物可直入千總大營,八百里加急甚至能沖撞巡撫儀仗。

哨騎接過火牌,拇指用力搓了搓邊沿凹痕。

當他翻過符驗,陰刻的“崇禎十年三月頒”字樣在盔檐陰影下泛著冷冽青光。

他喉結不自然地滾動兩下,雙手將符驗舉到馬鞍前:

“王把總,這『丙字津衛驛叁佰陸拾伍號符驗』確系天津兵備道所頒。”

他聲音壓低,帶著猶豫,

“此人確是驛夫無疑...現在...該如何處置?”

棗紅馬突然打了個響鼻,鬃毛甩出的汗珠濺在符驗上。

王把總顴骨抽動兩下,目光掠過后方被槍桿戳刺后生的尸體。

低聲音回應道:

“管他是驛夫還是御史...這幾十號人,全給老子處置干凈!”

“走漏一絲風聲,你我項上人頭難保!”

他說話時,左手始終按在刀柄的吞口上,

“十八萬兩餉銀已撥到營中,兄弟們還等著回去領賞呢!”

朱慈烺耳中漏進“十八萬兩餉銀”幾個字,如同吞了根冰刺。

余光里,王把總鑲銅的腰牌刺眼地晃動著——

不過一個五品武德將軍,麾下區區百卒,這鯨吞國帑的膽氣,竟比一鎮節帥還要猖狂。

哨騎腮幫咬出棱角,喉結滾了滾:

“卑職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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