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淡青色的天光透過驛站的窗欞,照在斑駁的木板床上。鐘晁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驛站那熟悉的灰黑色梁木,梁上掛著個小小的蛛網,沾著晨露,晶瑩剔透。
渾身的骨頭像被拆開重裝過,尤其是后背的傷口,一動就疼得鉆心。他想坐起來,卻發現手臂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你醒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幾分疲憊,卻充滿了欣慰。
鐘晁轉頭,看見蘇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穿著那件常穿的青色長衫,只是袖口沾了些泥點,鬢邊的白發也被晨露打濕,顯得有些憔悴。他手里拿著個藥碗,里面盛著深褐色的藥汁,正冒著熱氣。
“蘇伯伯?”鐘晁的聲音沙啞得厲害,眼里充滿了驚訝,“您怎么會在這里?”
他記得自己明明是在青州城外的懸崖邊,被柒染染救下,然后遇到了飄儀派來的禁軍……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驛站里?
“還說呢,”蘇洪放下藥碗,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若不是柒姑娘派人連夜送信到蘇府,說你快不行了,我恐怕就見不到你了。”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絲后怕:“這驛站是離落馬坡最近的落腳點,趙將軍——就是飄相派來的那位將領——把你送到這里,我連夜趕過來的,幸好你命大,沒傷及要害。”
鐘晁這才想起柒染染和趙將軍。“柒姑娘呢?趙將軍呢?”
“柒姑娘守了你一夜,剛去隔壁房間休息了。”蘇洪端起藥碗,用小銀勺舀了一勺藥汁,放在唇邊吹了吹,“趙將軍帶著人在驛站外警戒,說是怕玄主的人再來偷襲。”
鐘晁沉默了。飄儀的人……他至今想不明白,飄儀為什么要救他?是真心相助,還是另有所圖?
“先把藥喝了。”蘇洪把藥勺遞到他嘴邊。
藥汁很苦,帶著濃重的草藥味,是蘇洪特制的金瘡藥。鐘晁皺了皺眉,卻還是乖乖地喝了下去。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卻讓他想起了蘇府藥圃的味道,心里泛起一絲暖意。
“林姑娘呢?”鐘晁忽然想起林曉月,急忙問道,“她逃出去了嗎?”
提到林曉月,蘇洪的眼神暗了暗:“柒姑娘說,你們在亂石灘分開了,林姑娘往東南方向跑了,至今沒有消息。趙將軍已經派人去找了,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鐘晁的心沉了下去。東南方向是一片荒無人煙的密林,林曉月一個女子,孤身一人,還帶著那些重要的證據……他不敢想下去。
“別太擔心,”蘇洪看出了他的焦慮,拍了拍他的手,“林姑娘身手不錯,又機靈,不會有事的。”
鐘晁點點頭,卻還是放不下心。他知道,林曉月身上的擔子太重了,那些證據關系到太多人的生死,包括他自己的。
“蘇伯伯,您怎么會來得這么快?”鐘晁轉移話題,他記得從汴梁到青州,最快也要三天路程,蘇洪怎么可能一夜之間就趕到?
蘇洪嘆了口氣:“其實……我一直跟在你們后面。”
鐘晁愣住了:“您一直跟著我們?”
“從你離開蘇府那天起,我就放心不下,”蘇洪道,“悄悄跟在你們后面,想看看情況。沒想到真的遇到了危險。若不是柒姑娘及時送信,我恐怕……”
他沒再說下去,但鐘晁能想象出他的后怕。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眼眶有些發熱。這就是蘇伯伯,總是這樣默默守護著他,不求回報。
“對不起,蘇伯伯,讓您擔心了。”鐘晁低聲道。
“傻孩子,跟我說什么對不起。”蘇洪笑了笑,“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擔心你擔心誰?只是……”
他頓了頓,神色凝重起來:“晁兒,這次的事不簡單。玄主的勢力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連飄相都牽扯其中。我看,你還是跟我回蘇府吧,剩下的事,交給官府去處理。”
鐘晁搖了搖頭:“不行,蘇伯伯。我家人的冤屈,林姑娘師父的冤案,還有那么多被玄主迫害的人,我不能就這么算了。”
“可你斗不過他們的,”蘇洪急道,“他們有權有勢,心狠手辣,你這樣下去,只會白白送命!”
“就算是送命,我也要試試,”鐘晁看著蘇洪,眼神堅定,“我不能讓我爹娘死不瞑目,不能讓那些兇手逍遙法外。蘇伯伯,您教我醫術,是為了救人,可如果連自己的親人都救不了,連真相都不敢去追尋,我學這醫術還有什么用?”
蘇洪沉默了。他知道鐘晁的性子,一旦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嘆了口氣:“罷了,我也不勸你了。只是你要答應我,凡事都要小心,不要沖動,實在不行,就回蘇府,有我在,總能護你周全。”
“我知道了,蘇伯伯,謝謝您。”鐘晁道。
就在這時,驛站的門被推開,柒染染走了進來,她換了身干凈的衣服,氣色好了些,但眉宇間的疲憊還是掩飾不住。
“鐘晁,你醒了!”看到鐘晁醒了,柒染染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來,“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謝謝你,柒姑娘。”鐘晁道。
“謝什么,我們是朋友嘛。”柒染染擺擺手,看向蘇洪,“蘇神醫,多虧了您及時趕到,不然……”
“分內之事,不足掛齒。”蘇洪道,“柒姑娘,你也累了一夜,快去休息吧,這里有我。”
柒染染點點頭:“那我去看看趙將軍那邊有沒有林姑娘的消息,有消息我再告訴你。”
鐘晁點點頭,看著柒染染離開的背影,心里充滿了感激。這一路,若不是有柒染染和林曉月,他恐怕早就沒命了。
蘇洪為鐘晁換了藥,又喂他喝了些粥,鐘晁的精神好了些。
“蘇伯伯,您覺得飄儀為什么要救我們?”鐘晁忍不住問道,這是他心里最大的疑惑。
蘇洪沉默了片刻,道:“不好說。飄儀這個人,深不可測,在朝中摸爬滾打了幾十年,能坐到丞相的位置,絕非等閑之輩。他這么做,可能是真心想對付玄主,也可能是想利用你,或者……有其他的目的。”
“利用我?”鐘晁不解,“我有什么可利用的?”
“你手里的證據,”蘇洪道,“還有你父親留下的那些人脈。你父親在漕運上經營了多年,有不少忠心耿耿的舊部,這些都是飄儀可能想要的。”
鐘晁皺起眉頭:“您是說,飄儀救我,是為了那些證據和人脈?”
“有可能,”蘇洪點點頭,“當然,也不排除他是真心想為你父親報仇。畢竟,你父親和他曾經共事過,據說關系還不錯。”
鐘晁沉默了。他對飄儀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當朝丞相,權傾朝野,口碑似乎還不錯。但經歷了這么多事,他已經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了。
“不管他目的是什么,”鐘晁道,“我們現在都得依靠他的力量。玄主的勢力太強大了,僅憑我們幾個人,根本不是對手。”
“你能這么想就好,”蘇洪道,“但也要時刻保持警惕,不要被他賣了還幫著數錢。”
鐘晁點點頭,他知道蘇洪說得對。在這個波譎云詭的江湖和朝堂中,任何一個疏忽都可能致命。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柒染染回來了,臉色有些凝重。
“怎么樣?有林姑娘的消息了嗎?”鐘晁急忙問道。
柒染染搖搖頭:“沒有。趙將軍派人搜遍了東南方向的密林,都沒有找到林姑娘的蹤跡,也沒有發現打斗的痕跡。”
鐘晁的心沉了下去。沒有消息,往往是最壞的消息。
“會不會是……林姑娘自己藏起來了?”柒染染猜測道,“她知道那些證據重要,可能想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等風頭過了再聯系我們。”
鐘晁點點頭,愿意相信這個猜測:“但愿如此。”
“趙將軍說,我們不能在這里久留,玄主的人可能很快就會追來,”柒染染道,“他建議我們盡快啟程回汴梁,到了汴梁,有飄相府的保護,會安全很多。”
鐘晁看向蘇洪,征求他的意見。
蘇洪想了想,道:“也好。這里確實不安全,回汴梁是目前最好的選擇。而且,到了汴梁,我們也能更好地查探飄儀的底細,尋找林姑娘的下落。”
“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鐘晁問。
“就現在,”柒染染道,“趙將軍已經備好了馬車,我們收拾一下就可以走了。”
鐘晁點點頭,掙扎著想坐起來。
“你傷得太重,不能坐馬車顛簸,”蘇洪按住他,“我已經跟趙將軍說了,讓他給你準備一輛舒適些的馬車,鋪上厚厚的棉墊,應該能舒服些。”
鐘晁心里一暖:“謝謝您,蘇伯伯。”
很快,趙將軍就準備好了馬車。鐘晁被小心翼翼地抬上馬車,蘇洪和柒染染也跟著上了車。馬車里果然鋪著厚厚的棉墊,還放著一個小炭盆,溫暖而舒適。
“鐘公子,蘇神醫,柒姑娘,”趙將軍站在車外,抱拳道,“一路保重,我會派人護送你們到汴梁城外。”
“有勞趙將軍了。”鐘晁道。
趙將軍點點頭,示意車夫啟程。
馬車緩緩駛離驛站,朝著汴梁的方向前進。車輪碾過泥濘的土路,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卻并不顛簸。
鐘晁靠在棉墊上,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心里五味雜陳。這一路,從青州到落馬坡,從生死一線到被飄儀的人所救,像一場跌宕起伏的夢。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什么,也不知道林曉月是否安全,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為了家人,為了真相,也為了那些幫助過他、信任他的人。
“你在想什么?”柒染染看出了他的心事,輕聲問道。
“我在想林姑娘,”鐘晁道,“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
“別擔心,”柒染染道,“林姑娘那么聰明,肯定不會有事的。說不定,她已經帶著證據回汴梁等我們了。”
鐘晁點點頭,愿意相信她的話。
蘇洪從懷里掏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遞給鐘晁:“這是你父親當年的日記,我一直沒敢給你看,怕你沖動。現在你長大了,也該知道一些事了。”
鐘晁接過日記,手指有些顫抖。這是父親的日記,里面或許記錄著關于滅門案的真相,關于飄儀,關于玄主。
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翻開日記。
日記里的字跡和父親的賬本一樣,蒼勁有力,記錄著他從年輕時到遇害前的一些瑣事和感悟。鐘晁一頁一頁地翻著,貪婪地看著父親的字跡,仿佛能從中感受到父親的氣息。
翻到最后幾頁,日記的內容變得沉重起來。
“……漕運的水太深了,牽扯到的人太多,連飄相都似乎牽涉其中……我發現了他們走私兵器的證據,這可是殺頭的大罪……他們肯定不會放過我……”
“……飄相找過我,讓我把證據給他,他會幫我周旋,還我一個清白……我該不該相信他?他和玄主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晁兒,我的好孩子,爹對不起你,不能看著你長大了……如果爹出事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為爹報仇,不要查這件事,太危險了……蘇伯伯是爹最信任的人,你要聽他的話……”
日記到這里就結束了,最后幾行字寫得潦草而倉促,顯然是在極度匆忙和恐懼中寫下的。
鐘晁合上日記,眼眶已經濕潤。原來,父親早就知道自己會出事,早就知道飄儀和玄主可能有勾結,可他還是選擇了挺身而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蘇伯伯,”鐘晁聲音沙啞,“父親最后提到,飄儀找過他,讓他把證據交出來,這說明什么?”
蘇洪嘆了口氣:“說明飄儀很可能早就知道玄主的事,甚至可能和玄主有過合作,只是后來因為某些原因鬧翻了。他找你父親要證據,可能是想對付玄主,也可能是想銷毀證據,掩蓋自己的罪行。”
“那父親把證據給他了嗎?”鐘晁問。
“應該沒有,”蘇洪道,“如果他把證據給了飄儀,飄儀就不會在你父親死后還派人追查證據了。我猜,你父親把最重要的證據藏了起來,就是張二叔提到的那些。”
鐘晁點點頭,心里更加堅定了要找到那些證據的決心。那不僅是為父親報仇的關鍵,也是揭開飄儀和玄主真面目,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的關鍵。
馬車繼續前進,朝著汴梁的方向。天邊的太陽漸漸升起,驅散了最后的陰霾,照亮了前方的路。
鐘晁知道,汴梁不會是終點,而是另一個起點。等待他的,將是更復雜的局面,更危險的挑戰,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握緊了父親的日記,仿佛從中汲取到了無窮的力量。無論前路多么艱難,他都會走下去,為了父親的遺愿,為了那些枉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