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門后山，一處偏僻荒蕪、罕有人至的亂石坳。

黃明一路狂奔，心中毒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被左若童當眾訓斥的畫面，其他師兄弟或同情或鄙夷的眼神，阮師姐那無奈的神情，以及自己修為停滯不前的絕望…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逼瘋。

他需要發泄，需要找一個能理解他痛苦的人！而這個人，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同樣對左若童心懷不滿的黃玄師兄！

果然，在一處背陰的石壁下，他找到了黃玄。

此時的黃玄，比黃明還要狼狽幾分。他衣衫不整，頭發凌亂，靠坐在石壁上，腳邊歪倒著幾個空酒壇，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那股因長期郁郁不得志而產生的陰郁氣息，令人窒息。他臉色潮紅，眼神渙散，嘴里正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什么。

“黃玄師兄！”黃明如同找到了組織，帶著哭腔撲了過去。

黃玄被驚動，醉眼惺忪地抬起頭，看到是黃明，咧開嘴露出一絲嘲諷的苦笑：

“哦…是黃明師弟啊…怎么？也被咱們那位…高高在上的左大門長…給訓斥了？呵…呵呵…”

“師兄！你都不知道左若童他有多過分！”黃明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將方才的遭遇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重點描繪左若童如何“仗勢欺人”、“目中無人”、“根本不顧同門情誼”。

黃玄靜靜地聽著，臉上的醉意漸漸被怨毒所取代。他猛地抓起身邊最后一個酒壇，狠狠灌了一大口，隨即用力將酒壇摔在石壁上！

“啪嚓！”

碎裂的陶片四處飛濺！

“左若童！左若童！！又是左若童！！！”

黃玄猛地站起身，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嘶吼起來，聲音在荒僻的山坳里回蕩，充滿了憤懣與嫉妒：

“憑什么？！憑什么好事全都是他的？！啊？！”

他踉蹌著走了幾步，指著宗門大殿的方向，面目扭曲：

“下山揚名的是他！連龍虎山天師都對他客客氣氣！修為突破逆生二重的也是他！現在…現在連門長之位都要正式傳給他了！他才多大？！他入門才多久？！守拙師叔他們全都向著他！憑什么？！”

他猛地轉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黃明，聲音因極致的怨恨而顫抖：

“還有阮師妹！阮師妹她…她眼里從來都只有左若童！我那么喜歡她，為她做了那么多…她可曾正眼看過我一次？！憑什么他左若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憑什么？！”

黃明被黃玄狀若瘋魔的樣子嚇得后退了一步，但隨即又被對方話語中那強烈的共鳴所感染，用力點頭：

“對！憑什么！師兄你說的對！他就是運氣好！就是會討師長歡心！根本不公平！”

“公平？”黃玄發出一陣凄厲的慘笑：

“這世道哪有什么公平！力量！只有力量才是真的！有了力量，就能把一切都奪回來！名聲！地位！阮師妹！都是我的！我的！！”

他仰天狂吼，聲音中充滿了無能為力的痛苦和扭曲的渴望。長期的壓抑、嫉妒、求而不得，在此刻醉酒和情緒失控的催化下，如同火山般徹底爆發！他的心防，在這一刻降低到了極致。

就在他精神最脆弱、執念最瘋狂的剎那——

一個極其詭異、縹緲不定、仿佛直接從他心底最陰暗角落滋生出來的聲音，帶著無盡的蠱惑，悄然響起：

“憤怒嗎？不甘嗎？怨恨嗎？…看著本該屬于你的一切，被他人輕易奪走…看著你視若珍寶的人，對他人傾心…看著你苦苦追求的力量，他人唾手可得…”

“誰？！誰在說話？！”黃玄猛地一驚，醉意都被嚇醒了大半，驚恐地四處張望，卻只見亂石荒草，除了嚇得臉色發白的黃明，空無一人。

黃明茫然地看著他：“師…師兄？你怎么了？沒人說話啊？”

那蠱惑的聲音再次直接在他心湖深處響起，無視他的驚恐，繼續低語：

“不必尋找…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我是你心中的不甘，是你血液里的憤怒，是你靈魂深處…對力量的極致渴望…”

“看啊…他是何等風光…而你…卻只能在這無人角落，如同陰溝里的老鼠般無能狂怒…可憐…可悲…”

“閉嘴！你給我閉嘴！”黃玄抱著頭，痛苦地嘶吼，那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毒針，精準地刺在他最痛的傷口上。

“想要改變嗎？想要奪回屬于你的一切嗎？想要…把他踩在腳下嗎？想要…讓那個女人的目光，只為你停留嗎？”

聲音充滿了惡魔般的誘惑。

黃玄的掙扎漸漸停止了。他喘著粗氣，眼中充滿了血絲，那聲音描繪的畫面，正是他夢寐以求而不得的！巨大的誘惑，壓倒了恐懼。

“…想！”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帶著破釜沉舟的瘋狂，“我當然想！”

“即使…付出代價？”聲音變得幽深。

“不管什么代價！”黃玄低吼著，理智已被徹底的嫉妒和欲望吞噬，“只要能得到打敗左若童的力量！我什么都愿意！”

“如你所愿…”

那詭異的聲音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隨即消失無蹤。

下一刻！

一股冰冷、粘稠、充滿負面情緒與毀滅氣息的黑色炁息，毫無征兆地憑空涌現，如同活物般，瞬間鉆入黃玄的眉心！

“呃啊啊啊——！”

黃玄發出一聲凄厲無比的慘叫，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擊中，猛地向后倒飛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他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皮膚表面浮現出無數道扭曲蠕動的黑色紋路，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毒蟲在他體內鉆行！雙眼瞬間變得一片漆黑，看不到絲毫眼白！

“師兄！！”黃明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想上前，卻被一股邪惡的氣息逼得無法靠近！

劇烈的痛苦持續了足足十數息。

終于，黃玄的抽搐緩緩停止。他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周身彌漫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陰冷氣息。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漆黑的眼睛里，原有的憤怒、嫉妒、不甘并未消失，反而被放大、扭曲，染上了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惡意與狂暴的力量感！

他緩緩握緊雙拳，指節發出“噼啪”的爆響，一股遠比之前強大、卻充滿了不祥與混亂意味的炁息，如同黑色的火焰般，從他體內升騰而起！周圍的空氣都似乎變得凝滯、污濁。

“力量…這就是…力量！”黃玄看著自己縈繞著黑炁的雙手，臉上露出一個扭曲而狂喜的笑容，聲音沙啞如同金屬摩擦，“哈哈…哈哈哈！左若童！你等著！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黃明看著判若兩人、渾身散發著邪異氣息的黃玄師兄，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山坳。

……

數日后。

三一門，真武大殿前的廣場。

今日的三一門，一掃往日的清靜飄逸，處處張燈結彩，弟子們身著整潔禮服，面容肅穆而又帶著喜悅。廣場四周，旌旗招展，賓客云集。雖然規模遠不及龍虎山天師傳度那般轟動天下，但江湖上與三一門交好的門派、世家也都派了代表前來觀禮。

今日，便是三一門正式傳位于左若童的大典。

吉時已到，鐘鳴九響，清越悠揚。

在眾多賓客與全體三一門弟子的注視下，左若童緩步登上大殿前的高臺。他今日換上了一身銀線繡著云紋的素白門長禮服，銀發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平靜如水，眼神清澈而深邃，周身氣韻圓融無暇，仿佛與天地自然合為一體。逆生二重的修為雖未刻意展露，但那超凡脫俗的氣度，已令在場眾人心生折服。

守拙長老作為門中輩分最高者，立于臺前，面容肅穆，正準備宣讀傳承詔書，完成最后的儀式。

臺下，阮娘站在女弟子首位，看著臺上那道耀眼的身影，眼中滿是傾慕與祝福。其他弟子也皆屏息凝神，等待見證這一刻。

然而，就在這莊嚴肅穆的時刻——

“等等！”

一個冰冷、沙啞、帶著濃濃挑釁意味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硬生生打斷了儀式的進程！

所有人愕然循聲望去！

只見人群后方，一個身影排眾而出，一步步走向高臺。他穿著三一門的服飾，卻顯得有些不修邊幅，周身彌漫著一股與周圍喜慶祥和氛圍格格不入的陰冷氣息。正是黃玄！

他的出現，立刻引起了陣陣騷動和竊竊私語。

“是黃玄師兄？”

“他想干什么？”

“他身上的氣息…好奇怪…讓人不舒服…”

守拙長老眉頭緊鎖，厲聲喝道：“黃玄！退下！休得擾亂大典！”

黃玄卻對守拙長老的呵斥充耳不聞。他徑直走到高臺之下，抬起頭，那雙漆黑得沒有一絲眼白的眸子，死死鎖定臺上的左若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他抬起手，指向左若童，聲音不大，卻如同寒冰刮過每個人的耳膜，清晰地傳遍整個廣場：

“左師兄。”

“按照江湖規矩，一門之長，當以德服人，以能勝任。”

“今日恰逢其會，各方同道皆在。”

他頓了頓，臉上的扭曲笑容擴大，帶著一種瘋狂的決絕：

“我，黃玄，在此，正式向你挑戰！”

“你我二人，就在這大殿前，當著祖師和所有同道的面，公平切磋一場！”

“誰贏——”

他的聲音猛地拔高，如同夜梟啼哭，充滿了惡意與挑釁：

“——誰，就來坐這三一門長之位！”

“如何？！左、師、兄？！敢不敢接戰？！”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所有賓客都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臺下那個狀若瘋魔的黃玄！在三一門傳位大典上，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公然挑戰新任門長？！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忤逆之舉！是赤裸裸的打臉！

三一門的弟子們更是又驚又怒，紛紛呵斥：

“黃玄！你瘋了？！”

“快滾下來！休得胡言亂語！”

“門長師兄！不必理會這瘋子！”

守拙長老氣得臉色鐵青，周身炁息鼓蕩，就要出手將這逆徒拿下！

然而，高臺之上的左若童，卻緩緩抬起了手，制止了躁動的眾人和即將暴怒的守拙長老。

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黃玄身上，那雙清澈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一切虛妄，清晰地看到了黃玄體內那瘋狂涌動、充滿不祥與痛苦的黑色炁息，以及那炁息深處，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的詭異波動…

左若童的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向前一步，銀白的衣袍在風中輕揚，聲音清越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響徹全場：

“黃玄師弟。”

“你的挑戰，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