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的馬車剛剛駛離總督府的花園，安德魯·蓋奇便跟了上來，毫不客氣地擠進了車廂里。

他懶散地靠在天鵝絨的坐墊上，打了個夸張的哈欠，那身嶄新的軍官制服被他穿得像是沒睡醒時胡亂套上的睡袍。

“我的東方朋友，”他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開口，“那老頭子的話，你聽懂了么？”

安德魯用手指了指總督府的方向。

“他不是讓你去當碼頭的警察，是讓你去當新的‘強手’杰尼。一個聽話的、會主動替他剪掉所有刺的‘強手’。”

李維把玩著手中那支被處理過的白色玫瑰，花莖光滑，毫無威脅。

他當然明白。

總督今天送出的，與其說是善意與信任，不如說是一條用榮譽和默許打造的無形鎖鏈。

鎖鏈的一頭套在他脖子上，另一頭握在總督自己手里。

他需要一個代理人去恢復碼頭的“秩序”，一個能替他收稅，又能被他隨時替換掉的工具。

“安德魯，替我和你的叔叔問好，就說橡樹灣莊園歡迎他造訪。”

“至于總督大人，我自然有法子讓他滿意。”

安德魯·蓋奇不置可否，只是一個翻身，從車窗離開了馬車，身姿依舊不羈，隨性地騎上了馬。

只是他沒有注意到李維的眉頭皺了一下，似乎在盤算著什么，嘴上也在念叨著，“三秒，比我快了一點。”

……

馬車回到橡樹灣莊園。

書房里，芬恩與謝默斯早已等候多時。

當李維將總督的意圖，用最簡潔的語言復述了一遍后，芬恩那只獨眼里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兇意。

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粗大的手指重重地敲在自己的皮質眼罩上。

“先生！您下令吧！我今晚就帶人過去，把那些不成氣候的小雜碎一個個從他們的狗窩里揪出來！我保證，天亮之前，波斯頓的地下只會有一個聲音！”

在他看來，總督的默許就是一張狩獵許可證。

自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去享受血洗碼頭與城郊的快感，用最直接的暴力，將這塊肥肉徹底吞進肚子里。

李維搖了搖頭，否決了芬恩的計劃。

他走到書桌前，拿起一支鵝毛筆，在一張干凈的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方框，又在方框下面畫了幾個小圈。

“芬恩，暴力是成本最高的經營手段。”

李維用筆尖點了點那個代表匪幫的方框。

“杰尼是匪幫，所以總督府可以輕易地剿滅他，甚至還能收獲一份平叛的功勞。我們如果也變成匪幫，那我們的下場不會比杰尼好多少。”

芬恩和謝默斯都愣住了，他們無法理解。

在他們的世界里，地盤就是用刀劍和拳頭搶下來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我們要成立一個‘波斯頓碼頭互助會’，然后由我們的‘李維東方商行’實際控制。”

“一個碼頭上所有搬運工、小商販、船工，甚至是那些酒館的妓女，都必須加入的組織。”

芬恩的嘴巴張了張，他那只獨眼眨了眨，顯然沒能跟上李維的思路。

“互助會？先生，那是什么玩意兒？能當刀使嗎？”

“能。”

李維的語氣很肯定。

“‘互助會’是一個商業組織，它會有自己的章程，有正式的會員名冊，最重要的是，它能像一家真正的公司一樣，向總督府納稅。”

他抬起頭，分別看了看芬恩和謝默斯。

“總督想動一個匪幫，只需要一紙剿匪令。但他想動一個每年都給他上繳大筆稅金的‘合法’商業實體，他就得掂量掂量，他要付出的政治成本有多高。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我們的暴力，包裝成合法的生意。”

“芬恩，從現在開始，去你常去的那些酒館，利用你在那些愛爾蘭老鄉里的威望，去散播一個消息。”

“告訴他們，有一個新的組織即將成立。只要加入‘互助會’，遵守‘規矩’，他們就能得到穩定的工作，受傷了有人給付醫藥費，萬一死了，家里人還能拿到一筆撫恤金。”

“記住，不要跟他們談地盤和金錢，要跟他們談面包和保障。對那些碼頭工人來說，這比金幣更有吸引力。”

接著，李維轉向了沉默的謝默斯。

“謝默斯，你帶上你最精銳的幾個弟兄，從今晚開始，去‘拜訪’一下碼頭上那些小幫派的頭目。”

謝默斯點了點頭，腰板挺得筆直。

“帶兩樣東西去。”，李維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樣，是印有‘波斯頓碼頭互助會’章程的傳單。第二樣……”

李維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紙，遞給謝默斯。

“是這些頭目所有黑色收入的賬單明細。”

這些賬單，正是李維通過“自由之子”那個情報網絡，從波士頓各個角落的酒館侍者、妓院老鴇、黑市商販的嘴里，經由菲奧娜和她手底下的人分析，一點點拼湊、整理出來的。

每一筆走私的貨物，每一筆見不得光的交易，都被菲奧娜記錄得清清楚楚。

“你告訴他們，加入互助會，這些爛賬可以一筆勾銷，甚至能通過我們的渠道，變成他們合法的收入。如果拒絕……”

李維停頓了一下。

“這些賬單，明天就會出現在總督府稅務官的辦公桌上。”

李維壓根不打算去威脅對方的生命，而是直接掐住對方的錢袋子。

對這些貪婪的投機者而言，斷他們的財路，遠比殺了他們更讓他們恐懼。

最后，李維看向一直靜立在旁的菲奧娜。

“菲奧娜，你的任務，是起草一份詳盡的‘互助會章程’。內容必須包括會員費的收取標準、碼頭貨物裝卸的統一費率、會員之間產生糾紛的仲裁流程，甚至還要加上工傷保障和撫恤金的具體條款。”

菲奧娜沒有說話，只是鄭重地躬身行禮。

她明白這份章程的嚴謹程度，將直接決定這個“互助會”的偽裝有多么牢固。

……

當晚，芬恩常去的那家“綠龍酒館”里人滿為患。

渾濁的空氣里彌漫著廉價麥酒、汗水和煙草混合的味道。

芬恩站在一張桌子上，用他那洪亮的嗓門，將李維的許諾傳達到了每一個愛爾蘭工人的耳朵里。

沒有歡呼，也沒有激動的吶喊。

那些滿臉疲憊的工人們，只是死死地盯著芬恩，眼神里充滿了對“穩定工作”和“醫療保障”的極度渴望。

這份渴望，遠比對暴力的恐懼更加真實。

與此同時，在碼頭另一頭的一間昏暗的倉庫里。

一個名叫“斧頭”巴里的幫派頭目，正對著謝默斯遞過來的一張紙瑟瑟發抖。

白紙上，用工整的字跡詳細羅列了他過去半年里，通過敲詐勒索和走私煙草獲取的每一筆收入。

數字精確到了先令。

謝默斯就坐在他對面，沒有說話，只是用自己的匕首認認真真地削著一只小木馬，精致但還不夠圓滑，顯然還需要些時間。

倉庫里很安靜，只有巴里額頭上的汗水滴落在木桌上的聲音。以及木屑落地的幾不可聞。

一場不見血的戰爭，已經在波士頓的碼頭上悄然打響。

這場戰爭無關榮譽，也無關勇氣，只關乎賬本和生存。

這日夜里，同樣的賬單出現在了波士頓除了芬恩的碼頭兄弟會外的其余所有小幫派，共計一十三家。

第二天一早，菲奧娜將一份用牛皮紙精心裝訂好的章程，放在了李維的桌上。

幾乎在同一時間，芬恩和謝默斯也走了進來。

“先生，”芬恩的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碼頭上超過三百個搬運工，明確表態愿意加入我們！加上本來的北區兄弟會和之前在南區收編的弟兄，我們現在的人馬超過六百了。”

謝默斯則言簡意賅得多。

他將一份名單放在桌上。

“十三家小幫派，十一家同意了。還有兩家……”

“你選一家解決掉，另一家留著。時限明晚，現在先回家和你夫人、孩子吃飯！”李維甚至沒有抬頭去看那份名單，只是平靜地吩咐道。

謝默斯轉身離去，沒有絲毫猶豫。

李維這才拿起菲奧娜起草的章程，滿意地點了點頭。

“菲奧娜，把這份章程，連同我們的納稅承諾，給總督府送一份過去。”

他抬起頭，看著窗外初升的太陽。

“再給‘自由之子’的塞繆爾先生，也送一份。告訴他，我們公司現在需要大量的‘市場信息顧問’，問他有沒有興趣，承接我們的第一筆訂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