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海的界限，在晨曦中被染上了一層朦朧的灰金色。

當瞭望手嘶啞的吼聲從“靖海號”的桅桿頂端傳來時，甲板上的每一個人，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發現敵蹤！正前方，十一里格！十五……不，是十六面船帆！”

來了！

朱慈炯舉起手中特制的單筒望遠鏡，鏡片中，一支龐大的艦隊正破開海浪，氣勢洶洶地向他們逼來。

為首的幾艘戰艦，輪廓高大，船身裝飾繁復，充滿了舊時代海上強權的威嚴與傲慢。

正是荷蘭人的懲戒艦隊。

“全員，進入戰斗位置！”

霍克那冰冷而不帶一絲感情的命令，通過軍官的層層傳達，瞬間響徹整個艦隊。

甲板上，原本還在進行最后檢查的水手和炮手們，動作瞬間變得迅捷而有序。

炮窗被依次打開，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

炮手們緊張地用撞桿將標準化藥包和實心彈推入炮膛，眼神中帶著對紀律的絕對信賴。

三百名大明親衛，則在各自的戰艦甲板上結成三段式射擊陣列，手中的“暴風”燧發槍，如同一片鋼鐵叢林，警惕著可能發生的接舷跳幫戰。

與靖海艦隊這邊近乎于機械般精準的戰備不同，遠處的荷蘭艦隊則顯得有些喧鬧。

他們顯然也發現了目標，整個艦隊的航速陡然加快，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毫不掩飾地撲了上來。

“巴達維亞號”上，指揮官范·德·隆上校輕蔑地放下了望遠鏡。

“只有五艘大船？他們就這點兵力？”他對著身邊的大副嗤笑道，

“我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敵人。看來萬丹的那幾個蠢貨是被這幾艘大船給嚇破了膽！”

“傳令下去！”范·德·隆大手一揮，下達了在他看來唯一正確的指令，

“全艦隊，自由攻擊！沖上去，用接舷戰解決他們！我要親手把那個敢于挑釁我們東印度公司的騙子，吊死在我的船頭！”

荷蘭人的戰術，一如既往地簡單、粗暴，且充滿了對自身肉搏能力的自信。

然而，他們即將面對的，是一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對手。

“左滿舵！全艦隊，轉向！”霍克冷靜地下令。

五艘靖海艦隊的戰列艦，如同一只張開的巨大手掌，在海面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它們沒有愚蠢地迎頭對撞，而是在霍克的指揮下，巧妙地與荷蘭艦隊保持著一個傾斜的角度。

整個艦隊的側舷，如同一面展開的、致命的墻壁，對準了沖在最前面的荷蘭先鋒艦。

他們，搶占了“T”字陣的有利陣位！

“距離五百碼！火炮，開始自由射擊！”

命令下達的瞬間，靖海號率先發出了怒吼！

轟！轟！轟！

一側的三十多門火炮，在霍克嚴苛的訓練下，幾乎在同一時間噴吐出毀滅的火焰與濃煙。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數十枚燒紅的鐵球，帶著尖銳的呼嘯，如同一群嗜血的獵鷹，撲向了荷蘭艦隊的先鋒艦——“烏得勒支號”。

范·德·隆還在奇怪敵人為何要“逃跑”，下一秒，他便親眼目睹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烏得勒支號”的側舷，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獸狠狠地啃了一口。厚實的橡木船殼，在靖海艦隊精準而密集的炮火下，如同紙糊的一般被輕易撕碎。

巨大的木片混合著血肉沖天而起，一根主桅桿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聲，轟然倒下，將數十名水手砸成了肉泥。

僅僅一輪齊射，“烏得勒支號”便肉眼可見地癱瘓了！

還沒等荷蘭人從這驚駭的一幕中回過神來，靖海艦隊的第二輪、第三輪炮火，已經接踵而至。

得益于牛頓和胡克設計的標準化作業流程，他們的射速快得令人絕望！

整個海面，徹底被炮聲與硝煙所籠罩。

靖海艦隊始終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像一個冷靜而殘酷的劍客，用自己更長的劍，一劍又一劍地，凌遲著那個企圖沖上來肉搏的莽夫。

“這不可能！”范·德·隆的瞳孔收縮成了針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一路竄上天靈蓋。

五百碼！甚至可能更遠！在這個己方艦隊的火炮都夠不著的死亡距離上，敵人居然能打出如此精準、如此致命的齊射！他們的火炮究竟是什么怪物？

他們的炮手難道都是魔鬼嗎？范·德·隆不是傻瓜，他瞬間明白了己方的處境。

對方的射程、射速、精度、威力，全在自己之上！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他這支龐大的艦隊，會被敵人像削水果一樣，一層層地、從容不迫地全部削光！

撤退？這個念頭只在他腦中閃現了一秒鐘就被否決了。在這種敵我優劣之下，將脆弱的船尾暴露給敵人，只會死得更快！

唯一的生路，只有一條——前進！不惜一切代價地前進！

只要能沖進三百碼的距離，己方的火炮就能發揮作用！

只要能沖到更近，能讓英勇的水手們蕩起纜繩，跳上對方的甲板，那勝利就依然屬于偉大的東印度公司！

那是他們荷蘭人統治海洋百年的制勝法寶！

“全速前進！！”想通了這一點，范·德·隆拔出指揮刀，指著遠方那道不斷噴吐著火舌的鋼鐵戰線，用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咆哮道：

“各艦注意，保持陣型！頂著炮火，給我沖上去！沖上去！為了公司的榮耀！”

在指揮官的嚴令下，剩下的荷蘭戰艦只能硬著頭皮，頂著那陣陣來自地獄的炮火，繼續向前猛沖。

如果說，靖海艦隊超乎想象的射程與射速，點燃了荷蘭人心中的驚駭與恐懼。

那么，當他們不惜代價，頂著傷亡慘重的炮火，終于沖進三百碼的距離時，一場真正意義上的、來自地獄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臼炮！開火！”

范德伯格那興奮到近乎癲狂的咆哮聲，從靖海號的炮甲板上傳來。

伴隨著他標志性的大笑，一陣陣與加農炮截然不同的、仿佛死神吹響號角的尖嘯聲，劃破了喧鬧的戰場。

數十枚黑色的開花彈，被高高地拋射到空中，它們在天頂劃出一道道精準而又詭異的拋物線，然后，如同一群冰冷的禿鷲，朝著荷蘭艦隊最密集處，轟然墜落！

轟！轟隆——！

一艘荷蘭護衛艦的船艏甲板，被一枚從天而降的炮彈直接命中。

劇烈的爆炸，瞬間掀起了一場由彈片、木刺和血肉組成的死亡風暴。甲板上原本正在準備跳幫戰斗、手持刀斧的水手們，被成片地掃倒。

爆炸的沖擊波甚至將幾名倒霉的士兵直接掀飛，慘叫著落入波濤洶涌的大海。

這，僅僅是個開始。

這種來自天空的打擊，完全超出了荷蘭人的戰爭認知。

他們堅固的船殼，可以抵御側面的炮火，但他們擁擠而暴露的甲板，在這些“會爆炸的鐵疙瘩”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層窗戶紙。

恐慌，如同最猛烈的瘟疫，在荷蘭艦隊中徹底爆發。

士兵們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天空，那眼神，仿佛在看隨時可能降下神罰的烏云，再也沒有半分先前的悍不畏死。

“穩住！穩住！”范·德·隆在旗艦上聲嘶力竭地咆哮，可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另一陣更密集的、炒豆般的爆響聲所淹沒。

是“暴風”燧發槍！

在兩百碼的距離上，三百名身穿特制胸甲的大明親衛，在霍克的命令下，冷靜地舉起了手中的火槍。

“第一排，射擊！”

砰砰砰——！

一道白色的硝煙，如同長龍般從靖海號的船舷邊升起。密集的鉛彈，組成了一道無可阻擋的金屬彈幕，狠狠地掃向對面“巴達維亞號”的甲板。

正在準備拋擲跳幫纜繩的荷蘭水手，如同被鐮刀割過的麥子一樣，齊刷刷地倒下了一大片。

鮮血，瞬間染紅了甲板。

“第二排，射擊！”

“第三排，射擊！”

裝填，舉槍，瞄準，射擊。

大明親衛們的動作，冷靜、標準，如同精密的殺戮機器。

三段式射擊，保證了火力的持續性，徹底壓制了荷蘭人甲板上任何試圖反抗的力量。

范·德·隆絕望了。

他引以為傲的火炮夠不著對方，他賴以為生的接舷戰，還沒開始，他英勇的水手們，就已經被敵人的兩種新式武器屠殺殆盡。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獅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艦隊，被一種聞所未聞的、冷酷的“科學”戰術，無情地肢解、屠戮。

“啊啊啊啊！”

這位身經百戰的荷蘭上校，徹底失去了理智。他血紅著雙眼，親自沖到一門還能開火的加農炮旁，嘶吼道：“開炮！給我對準那面龍旗！給我打沉它！！”

“巴達維亞號”不愧是東印度公司的驕傲，它猶如一頭遍體鱗傷的巨獸，發出了最后的悲鳴。

在范·德·隆的親自指揮下，它頂著彈雨，終于將與“靖海號”的距離，拉近到了不足百碼的決死范圍！

兩艘巨大的旗艦，在無數水手的吶喊與詛咒聲中，逆向交鋒！

咚！咚！咚！

“巴達維亞號”僅存的幾門火炮，噴吐出憤怒的火焰。

然而，這些炮彈砸在靖海號那經過特殊加固的雙層裝甲帶上，只撞出了一片片令人牙酸的碎屑與凹痕，卻始終無法造成致命的貫穿傷害。

“還擊！”

朱慈炯始終站在艦長室外的露臺上，他身姿筆挺，面沉如水。在身邊親衛舉起的盾牌護衛下，他那鎮定自若的身影，就是整艘戰艦的定海神針。

他的命令，就是最后的審判。

在近到幾乎能看清對方水手臉上絕望表情的距離上，“靖海號”一側的所有火炮，再一次，同時發出了怒吼！

這一次，是毀滅性的！

震天的巨響中，“巴達維亞號”的整個側舷，連同上面的炮窗、火炮和炮手，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直接從船體上“抹”了下去！

海水瘋狂地從巨大的豁口中倒灌進去，船身發出了瀕死的呻吟。

也就在這片混亂的火光與濃煙中，一發來自“靖海號”臼炮的開花彈，仿佛長了眼睛一般，越過高高的船舷，呼嘯著，不偏不倚地，正中“巴達維亞號”的艦長指揮臺。

轟——！

一聲巨響過后，那面曾經在南洋不可一世的橙白藍三色旗，連同它下方那個瘋狂咆哮的身影，一同化作了漫天飛舞的血肉與碎片。

主帥陣亡，旗艦被廢。

這，成了壓垮荷蘭人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指揮官死了！指揮官死了！”

“船要沉了！快跑啊！”

懲戒艦隊，徹底崩潰了。

殘存的船只，再也顧不上什么公司的榮耀和命令，紛紛調轉船頭，如同一群無頭蒼蠅，朝著四面八方狼狽奔逃。

“傳令，”朱慈炯緩緩放下手中的望遠鏡，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波瀾，“艦隊停止追擊，各艦打出旗號，命其投降。俘虜‘巴達維亞號’，打撈幸存者。”

戰斗，結束了。

當硝煙逐漸散去，海面上，殘骸遍地，哀嚎四起。

五艘幾乎完好無損的靖海艦隊戰艦，如同一群正在巡視領地的巨龍，靜靜地停泊在這片由他們親手締造的修羅場中。

一個屬于荷蘭人的南洋時代，在這短短的一個上午，被畫上了一個血腥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