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海風中帶著一絲秋日的涼意，拂過安平港外那座巨大的、燈火通明的軍營。

鄭氏百戰老兵的悍勇，與新式軍隊的嚴明紀律，正在霍克那不近人情的操練下，被強行捏合、鍛打。

大多數士兵，在親眼見識了“暴風”槍的威力，經歷了熱蘭遮城那場堪稱神跡的勝利后。

都以一種混雜著敬畏與好奇的心態，努力適應著這種全新的、能讓他們變得更強的改變。

然而，有光的地方，就必然有影子。

在一處偏僻的營帳內，一盞油燈的火苗，映照著一張扭曲而不甘的臉。

林虎，原鄭氏麾下的一名千總，此刻正狠狠地灌下一大口的米酒。

酒水辛辣，卻澆不滅他心中的那團邪火。

今天下午，在全營的隊列操演中，他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轉身錯誤，被霍克手下一名不到二十歲的年輕教官，當著數百名新老弟兄的面，像訓孫子一樣厲聲斥責，并罰他加練。

奇恥大辱！

他林虎是誰？是跟著國姓爺從廈門一路砍到臺灣島眼睛都沒眨一下的狠人！

身上大小傷疤十幾道，親手砍下過三個清軍牛錄腦袋的功勛老兵！

可現在，他卻要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呼來喝去？

更讓他憋屈的是，之前他手下的幾個小老弟，因為更快地適應了那該死的三段式射擊，竟被破格提拔為哨官，如今的職位已與他平起平坐。

憑什么？

林虎不服。他骨子里信奉的，依舊是刀口舔血、白刃見紅的勇氣。

他覺得，這些繁瑣的操練，是對他們這些百戰老兵最大的侮辱。

虎哥，消消氣，為這點小事不值當。”一個年輕的士兵，林虎的同鄉“阿四”，小心翼翼地勸道。

“小事？”林虎“砰”的一聲將酒碗砸在桌上，壓低了聲音，眼中滿是血絲，

“阿四，你沒看到嗎？這軍營，快要沒有咱們這些老兄弟的立足之地了！

什么狗屁的皇家陸師，什么狗屁的科學操練，我看那朱三太子，就是想用這些新玩意兒，把咱們這些國姓爺的老班底，一點點地都換掉！”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被時代拋棄的恐懼與怨毒。

阿四沉默了，他知道林虎說的是氣話，卻也道出了一部分老兵的心聲。

“虎哥，那……那能怎么辦？如今大勢所趨，國姓爺自己都……”

“大勢？”林虎冷笑一聲，他湊到阿四耳邊，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我告訴你什么是真正的大勢！”

他從懷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紙，上面是用粗劣木板印刷的告示。

正是施瑯頒布的那份招降令。

“看到沒有？”林虎的手指重重地戳在“賞萬金，封將軍，良田千畝，世襲罔替”這幾行字上，

“這！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大勢！

施瑯是什么人？當年也不過是國姓爺手下的一個將軍罷了！如今在大清那邊，卻都成了福建水師提督，封妻蔭子，何等風光！”

阿四嚇得臉色一白，一把搶過那張紙，手忙腳亂地就要往油燈里塞：“虎哥，你瘋了！這要是被人看到，是要殺頭的！”

“殺頭？哼，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林虎一把按住他的手，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

“阿四，你跟了我這么多年，我什么時候虧待過你？現在，就有一個天大的富貴擺在咱們面前，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虎哥，你……你想干什么？”

“施瑯的告示上說，能帶去軍情機密的，賞銀千兩。但你我都知道，這軍營里最大的機密是什么。”

林虎的目光，投向了營地中央那座由重兵把守的軍械庫。

“那些槍！只要咱們能弄到兩支，渡過海峽，送到施瑯面前。你猜，他會給我們什么？

將軍？萬戶侯？這輩子的榮華富貴，就全有了！”

阿四被他這瘋狂的計劃嚇得渾身發抖，連連搖頭：“不……不行啊虎哥，軍械庫守衛森嚴，咱們……”

“怕什么！”林虎一把掐住他的肩膀，面目猙獰，

“我當了五年千總，對這營里的布防、巡邏路線，了如指掌！

今夜子時，正好是防務交接、最為松懈的時候。我再讓人在東營那邊放把火，制造混亂。

咱們趁機潛入，只要拿到東西，就去海邊，我已經聯系好了我那打魚的表兄，他會駕船在那等我們。”

“成了，我們就是人上人！敗了，不過是爛命一條！”

林虎死死地盯著阿四，用一種蠱惑的語氣說道，“阿四，你難道就想一輩子當個大頭兵，被那些新來的小子踩在腳下嗎？難道就不想給你在鄉下的老娘，掙一份養老的田地嗎？”

鄉下的老娘，是阿四唯一的軟肋。

在林虎的威逼利誘和對未來的美好幻想下，他眼中的恐懼漸漸被一絲貪婪的火焰所取代，最終，他一咬牙，重重地點了點頭。

子時，夜色深沉。

軍營東側的馬料場，突然燃起一團不大不小的火光。

“走水啦！走水啦！”

幾聲凄厲的叫喊劃破了夜的寂靜，大批巡邏士兵的注意力被瞬間吸引了過去。

趁著這短暫的混亂，兩條黑影如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摸到了軍械庫的側后方。

林虎動作嫻熟地撬開一扇平日里用來通風的小窗，兩人魚貫而入。

軍械庫內，一排排嶄新的“暴風”燧發槍在黑暗中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仿佛在沉睡的兇獸。

林虎的心臟“砰砰”狂跳，他強壓住內心的激動與貪婪，迅速取下兩支槍，又抓了兩袋沉甸甸的定裝彈藥。

“走！”

兩人原路返回，借著夜色的掩護，一路有驚無險地溜出了軍營，直奔海邊那片約定的礁石灘。

一艘不起眼的小漁船，已經在那里靜靜地等候。

“快！快上船！”林虎的表兄焦急地催促著。

林虎和阿四手腳并用地爬上漁船，當船帆升起，小船緩緩駛離海岸，融入無邊的黑暗時，他回頭望著那片漸漸遠去的軍營，臉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扭曲的笑容。

成了！

然而，就在他得意忘形之際，異變陡生！

遠處的海面上，一艘負責夜間巡邏的單桅快船突然點亮了船頭的探照燈，一道雪亮的光柱如利劍般撕開黑暗，死死地鎖定了他們這艘小船！

“那是什么？！”阿四驚恐地指著后方，聲音都在發顫。

林虎回頭一看，瞬間魂飛魄散。他做夢也沒想到，對方的反應竟如此之快！

“快！再快點！轉向，往亂礁區開！”他聲嘶力竭地對著自己的表兄咆哮。

但小小的漁船，又怎能快過專門為追擊和速度而設計的巡邏快船？

距離在飛速拉近，快船上已經能看到晃動的人影和閃亮的刀光。

阿四徹底慌了神，絕望地看著林虎：“虎哥，我們跑不掉了！我們回去自首吧！看在多年征戰的份上，國姓爺興許還能給咱們留條活路……”

“閉嘴！沒用的東西！”林虎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知道，現在回去，必死無疑！唯一的生路，就是繼續向前！

他看著越來越近的追兵，又看了看身旁嚇得瑟瑟發抖的阿四，一個惡毒的念頭瞬間涌上心頭。

“阿四！”他突然喊道。

“啊？虎哥……”

阿四下意識回頭，迎接他的，卻不是話語，而是一記兇狠的重擊！林虎用槍托狠狠砸在他的后腦上，阿四悶哼一聲，頓時天旋地轉，站立不穩。

就在這一刻，林虎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他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將搖搖欲墜的阿四，猛地推下了船！

“噗通！”

阿四落入冰冷的海水，巨大的求生本能讓他拼命掙扎，他不敢相信地看著船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絕望地喊道：“虎哥……救我！”

林虎卻看都未看他一眼，反而朝著追來的快船，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

“救人啊！快救人啊！我兄弟失足落水了！”

這一聲凄厲的呼救，讓巡邏快船上的校尉頓時一愣。

就這么一瞬間的遲疑，林虎已經駕著小船，瘋狂地沖入了前方一片暗礁密布的淺水區。

“大人，怎么辦？”一名水手焦急地問道。

“救人！”校尉咬了咬牙，最終還是下達了命令。

他們放慢船速，將探照燈投向海中那個掙扎的身影。

而林虎，則借著這寶貴的、用同鄉性命換來的喘息之機，駕駛著小船在復雜的礁石間左穿右繞，最終徹底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