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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天下之天下

偌大的廳堂內,燭火搖曳,將兩道修長的身影投射在光潔的地面上。

空氣中,彌漫著一絲微妙的、混合著酒香與女兒家身上淡雅馨香的旖旎氣息。

朱慈炯終于從最初的驚艷中回過神來,他為自己剛才片刻的失神感到一絲尷尬,正待開口說些場面話,卻被對方搶了先。

“今日殿下登陸時,我便已遠遠觀望,我發現殿下似乎……很會抓住人心。”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朱慈炯準備好的一套客套說辭盡數卡在了喉嚨里。他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絕色佳人,絕非養在深閨的尋常女子。

她的眼神,帶著審視,帶著挑戰,更帶著一種與她父親如出一轍的、對力量本質的探究。

“談不上抓住人心,”朱慈炯收起了所有輕視,神情變得鄭重,他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我只是將他們心中本就有的東西,點燃了而已。

那團火,叫國仇家恨,叫光復之志。”

“說得好。”鄭鶯微微頷首,似乎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

“好一個光復之志。”

她向前走了半步,燭光在她清麗的臉龐上跳躍,映出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眸。

“臣女自幼隨父王軍旅,耳濡目染,自然也懂得忠君愛國的道理。

可是……”她的聲音陡然一轉,變得輕柔,卻字字如針,

“臣女夜讀史書,心中一直有一問,想請教殿下。”

“請講。”

“這天下,究竟是天下人的天下,還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此言一出,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這是一個足以讓任何帝王龍顏大怒、甚至引來殺身之禍的問題。

鄭鶯卻仿佛未覺,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中帶著一絲難解的困惑與悲憫:

“我觀史書,自高祖起,歷代開國太祖,無不是英明神武,勤政愛民。

那時的國,仿佛真是天下人之國,那時的軍,也是守護萬民的仁義之師。”

“可為何……為何越往后,這國就仿佛變成了一家一姓的私庫,這軍也變成了殺良冒功的吃人怪物?

貪官污吏橫行霸道,士紳豪強兼并土地,百姓流離失所,叫苦不迭,最終只能揭竿而起,化作流寇。”

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直視著朱慈炯,毫不避諱地揭開了大明朝最深的傷疤:

“就如我大明,若非有那么多貪墨無度的蛀蟲,若非有那么多視民如草芥的貪官,又何來那席卷天下的流寇?

若非國庫空虛,邊軍饑寒,又何至于讓建州女真叩關而入?何至于……國破家亡?”

朱慈炯沉默了。

他背心滲出了一層冷汗,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極致的震驚與狂喜。

他從未想過,在這個“君為臣綱”思想根深蒂固的時代,竟會有一個女子,還是未來可能成為他妻子的女子,擁有如此驚世駭俗的見識與膽識!

她問的正是直指每一個王朝都無法逃脫的宿命——歷史周期率!

“你問得很好。”許久,朱慈炯終于開口。

他看著鄭鶯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欣賞與鄭重。

“這個問題,本王在歐羅巴的那些不眠之夜里,也曾想過無數次。”他緩緩道,

“此時我也有一些見解,你所講所述,問題的本身或許不在于人,而在于權力本身。”

“權力?”

“對。”朱慈...炯的眼神變得深邃,

“權力如猛虎,若無籠子關押,它便會肆意傷人,最終吞噬它的主人。

我大明乃至歷朝歷代的悲劇,根源便在于,這頭名為皇權的猛虎,從未被真正關進過籠子。”

“開國之君,尚能以其雄才大略與勤勉之心,駕馭此虎。

但他的子孫,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德行與能力漸衰,便再也無法駕馭,最終只能被反噬。

國,自然就成了一家之私庫,軍,也成了權力的爪牙。”

鄭鶯聞言,那雙明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異彩,她追問道:

“籠子?自秦皇漢武,設三公九卿,置御史大夫,立監察百官之制,這難道不算是為權力打造的籠子嗎?可為何……猛虎依舊出籠傷人?”

“因為他們造的,是紙糊的籠子。”朱慈炯一針見血,

“御史也好,丞相也罷,他們的權力,歸根結底,都源于同一個人——皇帝。

他們是皇帝的爪牙,是皇帝的延伸,又如何能反過來制約皇帝?

他們能關住的,只是比他們更弱小的豺狼,卻永遠關不住那頭真正的猛虎。”

他不再保留,將自己融合了后世知識與這個時代背景的思考,全盤托出。

“所以,本王要打造的,是一個真正的、將這頭猛虎管得住的鋼鐵囚籠!”

“第一,名曰憲典,此為國之基石。”

“我大明乃至歷朝歷代,皆有律法,卻獨無人言,君王亦在律法之下。國法家規,皆由君王口含天憲,朝令夕改。這便是亂源。”

“本王將召集天下最頂尖的學者,以我大明《大誥》為本,兼采泰西諸國法典之長,制定一部《大明憲典》。

此典一旦頒行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一體遵行,無有例外!

天子犯法,亦不能免!這不再是一句空話,而是要銘刻于社稷、傳之后世的祖宗之法!”

鄭鶯的呼吸猛地一窒。她讀過史書,知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多是一句安撫人心的口號。

但朱慈炯所言,竟是要將皇帝自己,也置于一部成文法典的約束之下!

這等于是君王自斷手足,何其……何其不可思議!

朱慈炯沒有停頓,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這一指,仿佛點在了大明朝堂的心臟之上。

“第二道,名曰分權,此為國之梁柱。”

“未來的新朝,本王將重設朝堂。

立三院并立之新制!”

“其一,為政務院。

以首輔大學士為首,總領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執掌天下行政。此為帝國之手足,負責將國策推行于四海。”

“其二,為大理寺。

擢升其格,使其獨立于政務院之外,不聽命于首輔,不看君王眼色,只對《大明憲典》負責!掌天下司法審判之權,可審百官,可劾宗親。

此為帝國之法劍,護法典之尊嚴。”

說到這里,朱慈炯微微一笑,眼神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這第三院,也是最重要的一院,名曰——萬民院。”

此院的席位每三年一選,不問出身,不論財富,只看來處。

代表必須從真正的農人、工匠、行商、以及在鄉里奔走的基層吏員中,由鄉里公推,層層選拔。

此院,將執掌我大明至高無上之權!”

“其一,為問政之權。”

萬民院的代表,可以自行商議,提出任何他們認為事關民生疾苦的議題。

這些議題,一旦由萬民院過半數代表聯名通過,則擁有我大明朝堂最高的優先度!

它無需通過任何中間衙門,可直達朕的御案,并必須在三日內,提交至政務院的最高會議上,由朕與內閣首輔、六部尚書共同會商,拿出解決方案!

“其二,為立法之權。”

“政務院將不再有立法之權,他們只能提出法案的草稿。

而這草稿,最終必須由萬民院的全體代表投票表決,方能成為帝國之律法。

也就是說,這天下的法,由天下人自己來立!”

“其三,也是最根本的,為修憲之權!”

朱慈炯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遠,仿佛穿透了時空。

“那部作為國之基石的《大明憲典》,亦非一成不變。

若有朝一日,法度不合時宜,民心思變,則唯有萬民院,有權召集天下代表,對憲典進行增刪修訂。

修改憲典,需萬民院三分之二以上的代表同意,再由朕或后世之君王蓋上玉璽,昭告天下,方能生效。”

“君王在此,只做裁決、見證與守護之職”

“有此三院在,”朱慈炯的聲音鏗鏘有力,在廳堂內激起回響,

“政務院有行權之能,大理寺有司法之公,而萬民院,則有議政立法之本!

三權分立,各司其職,而其根源,盡出于民!

如此,方能徹底杜絕權臣做大,杜絕官逼民反,杜絕歷朝歷代人亡政息之悲劇!”

“這,才是本王為大明江山,鑄造的永世之基!”

說完這番話,朱慈炯靜靜地看著鄭鶯,等待著她的反應。

他知道,自己這番言論,在這個時代,足可以說是一個離經叛道,簡直可以說是造自己的反。

然而,鄭鶯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與不解。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那雙明亮的眼眸中,先是震驚,然后是思索,最后,化作了如星辰般璀璨奪目的、混雜著崇拜與狂喜的萬丈光芒。

她終于明白,眼前這個男人,他要做的,根本不是“反清復明”,不是簡單的奪回朱家的江山。

他要做的,是斬斷那個困擾了華夏數千年、讓無數英雄豪杰、黎民百姓深陷其中、血流成河的宿命輪回!

他要建立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一個真正能夠“長治久安”,一個屬于“天下人”的天下!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這才是足以讓任何一個心懷天下的女子,都為之傾倒、為之奮不顧身的蓋世豪情!

“殿下……”鄭鶯朱唇輕啟,聲音輕得仿佛夢囈,卻又無比清晰,“臣女……明白了。”

她緩緩后退一步,對著朱慈炯,斂裾,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屬于臣子對君王、更是屬于女子對自己畢生仰望之英雄的萬福大禮。

“殿下胸懷萬古,志在千秋。鄭鶯今日,得聞大道,死而無憾。”

她抬起頭,那雙絕美的眸子里,再無半分審視與挑戰,只剩下化不開的柔情與決絕的堅定。

“臣女自知才疏學淺,于這經天緯地之偉業,怕是難有助益。”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動人心魄的笑意,那笑容里,有女兒家的嬌羞,更有不讓須眉的豪邁。

“但臣女愿為殿下,執鞭墜韁,共睹此……萬世不易之江山!”

……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京師,紫禁城,養心殿。

殿內,檀香繚繞,卻驅不散那股凝固在空氣中的沉沉死氣。

順治皇帝福臨,一身素服,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

自董鄂妃病逝,他剃發出家的念頭被玉林國師和滿朝文武死死勸下之后,整個人便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對這萬里江山,再也提不起半分興趣。

他的心,已經隨著那個他一生摯愛的女人,一同葬入了孝陵的地宮。

殿下,兩名身形高大、金發碧眼的荷蘭使者,正以一種極為屈辱的姿勢跪伏在地。他們身后,是一眾神情倨傲的滿洲親王與大臣。

“皇上,”禮部尚書用一種輕蔑的語調,尖聲念著荷蘭人的國書譯文,

“……南洋爪哇之地,突現一伙自稱‘前明余孽’之海寇,為首者盜用偽明朱三太子之名,勾結西洋叛逆。

以妖術奇技,毀我公司炮臺,劫掠我東印度公司艦隊……懇請天朝皇帝陛下,發天兵以討之,揚天朝國威……”

“噗嗤……”

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了出來。

隨即,整個大殿響起了一片毫不掩飾的嘲諷。

“哈哈哈哈!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議政王、簡親王濟度撫著自己的老鼠辮子,滿臉不屑,

“這紅毛夷當真是無能至極!被一群海寇打得落花流水,竟還有臉跑到我大清來哭鼻子?”

“王爺說的是!”另一名固山貝子附和道,

“什么‘朱三太子’,不過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

至于那鄭成功,更是被我大軍殺得丟盔棄甲,逃到海上做了個島主,成了喪家之犬,還能掀起什么風浪?”

殿上的滿洲權貴們,言語間充滿了對八旗鐵騎的絕對自信,和對海洋的徹骨無知。

在他們看來,這天下,除了草原上的蒙古人,再無任何勢力能與他們相提并論。

至于海上那點事,不過是癬疥之疾,不值一提。

順治帝對這一切爭論都感到無比厭煩,他只想快點結束這場無聊的朝會,好回去繼續對著亡妻的畫像發呆。

“行了。”他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打斷了眾人的議論,“既然是前明余孽作祟,便交給漢人去辦吧。”

他的目光在殿下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一個身材高大、面容黝黑、神情堅毅的漢軍旗將領身上。

此人,正是當年背鄭投清,引清軍攻破廈門的降將——施瑯。

“施瑯。”

“奴才在!”施瑯聞聲出列,跪倒在地,聲音洪亮。

“你原是鄭成功麾下水師大將,最熟悉海上情形。”順治帝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樁差事,便交給你了。

朕給你福建水師,再撥給你三千兵馬,去把那個什么‘朱三太子’,給朕抓回來。記住,要活的。”

“奴才……遵旨!”施瑯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抑制的狂喜,但他很好地將這股情緒壓了下去,只是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朝會散去。

施瑯捧著那份輕飄飄的圣旨,緩步走出養心殿。

午后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卻覺得,一道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陰影正籠罩著自己的內心。

帝王的無心之舉,滿洲權貴的傲慢輕視,對他而言,卻是天賜的、夢寐以求的良機!

鄭成功!朱慈炯!

他低聲念著這兩個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猙獰的弧度。

他不僅要洗刷當年被鄭成功逼走的恥辱,更要踏著這些“前明余孽”的尸骨,為自己掙來一個封侯拜將,光宗耀祖的赫赫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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