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深秋,汴京的落葉比湖州的更急。
章衡踩著滿地金黃走進宣德門時,正撞見兩個御史臺官員在街角爭執,唾沫星子濺在彼此的紫袍上。
“濮王當稱皇考!”
瘦高個扯著嗓子喊。
“分明該稱皇伯!”
矮胖子擼起袖子,
“太祖定下的規矩,豈能說改就改?”
章衡抱著湖州的賬冊,悄悄從他們身邊繞過去。剛到吏部報完到,章平就氣喘吁吁地跑來,手里的油紙包還冒著熱氣的蔥餅:
“大人,您可算回來了!這京城里,現在除了濮議,就沒別的話題了。”
油紙上的蔥餅還冒著熱氣,章衡咬了一口,芝麻掉在嶄新的官袍上:
“濮議?還沒有定論么?”
雖這幾年遠在湖州,但濮議之爭他還是知道的,當初以為最多一年半載就有了定論結束了。結果……
“當今官家想追尊濮王為皇考,這事情從治平元年就開始了,越鬧越兇。”
章平壓低聲音,
“韓踦老大人、歐陽修老大人支持,司馬光、呂誨大人反對,都快吵翻天了。聽說昨日在朝堂上,御史臺的范純仁大人都氣哭了。”
章衡擦了擦嘴角的芝麻,忽然想起離京時英宗的模樣——那時還是藩王。
他摸著懷里的湖州鹽稅賬冊,忽然覺得這京城的風,比太湖的浪更讓人捉摸不透。
早朝的鐘聲響過三遍,章衡剛站定班次,韓踦就出列奏事,聲音洪亮如鐘:
“啟稟官家,濮王乃官家生父,追尊皇考于情于理皆合,臣請速定尊號!”
話音未落,司馬光立刻出列,笏板在手里攥得發白:
“韓相公此言差矣!《禮記》有云‘為人后者為之子’,官家過繼給仁宗,濮王當稱皇伯,此乃萬世不易之理!”
“迂腐!”
歐陽修捋著胡須反駁,
“官家天性至孝,若連生父都不能正名,何以教化天下?”
“歐陽永叔你才是亂法!”
呂誨氣得發抖,官帽上的翎子都在顫,
“漢宣帝追尊生父為皇考,結果外戚專權,難道還要重蹈覆轍?”
朝堂上頓時炸開了鍋,支持派與反對派各執一詞,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龍椅上。英宗皺著眉,忽然看向角落里的章衡:
“章子平,你剛從地方回來,且說說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章衡身上。韓踦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司馬光則暗暗搖頭。
章衡深吸一口氣,走出班次:
“官家,臣在湖州只知錢糧賬冊,不懂禮法紛爭。但臣知道,無論尊號如何定,都不能讓百姓多繳一文稅。”
“你這是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
韓踦不滿地哼了一聲,
“國本之爭,豈是錢糧可比?”
“韓相公此言差矣。”
章衡不卑不亢,
“臣在湖州查鹽賬時,鹽商們為兩文錢吵得面紅耳赤,最后還是靠秤桿子定分曉。如今濮議之爭,若爭論到增民賦、動國庫,那就算爭贏了禮法,輸了民心,又有何益?”
司馬光立刻接話:
“章子平說得對!當年漢武帝為尊儒術,耗盡國庫,百姓流離失所,前車之鑒啊!”
歐陽看著這個自己的得意門生,確是十分不解的疑惑道:
“難道為了省錢,就要讓陛下做不孝之子?”
“臣并非省錢,是要把錢花在明處。”
章衡從袖里掏出湖州的鹽稅賬冊,
“官家請看,湖州鹽稅三年增三成,靠的不是漲價,是透明。濮王禮器若能清清楚楚算賬,既不虧禮法,又不虧百姓,豈不兩全?”
英宗看著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忽然笑了:
“好個章子平,把湖州的賬算到朝堂上了。既如此,你就去核核濮王禮器的預算,看看能不能算出個兩全之策。”
禮器監的庫房像個巨大的雜貨鋪。玉圭、鼎彝、錦緞堆得亂七八糟,賬冊扔在地上,被人踩出了腳印。章衡撿起最上面的賬冊,見“玉璧一對”旁寫著“價五千貫”,忍不住皺眉——他在湖州見過進貢的玉璧,最好的也不過三千貫。
“章大人怎么親自來了?”
禮器監的王監丞從堆里探出頭,官帽斜斜的擱置在腦袋上,指著滿屋子的禮器說到。
“這些都是按韓相公的意思辦的,錯不了。”
章衡沒理他,指著賬冊上的“金箔百張”問:
“每張金箔重多少?用在何處?”
王監丞支支吾吾:
“反正是……是給濮王用的,多點少點何妨?”
“何妨?”
章衡讓人取來秤,
“每兩金子價十貫,多算一兩,就是十貫,夠百姓買三石的鹽。你知道三石的鹽有多少么?”
他親自稱了稱金箔,
“賬上寫著每張重一兩,實際只有八錢,百張就短少二十兩,一千六百貫——這錢確實去了何處?”
王監丞的臉瞬間白了,像被霜打了的茄子。章衡翻開另一本賬冊,見“錦緞千匹”旁注著“用于儀仗”,
“這些錦緞,”
他指著賬冊,
“是蘇州織造的貢品,按例只能供內廷用,怎么流到禮器監了?”
王監丞頓時汗流浹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囁喏道:
“是……是韓相公讓人調的,說……說要彰顯濮王威儀。”
章衡讓人把賬冊分類整理,發現虛報的款項加起來竟有三萬貫。
他摸著賬冊上的墨跡,這些錢,夠給一萬戶百姓免半年的賦稅了。
省略號
月旬,章衡獨自一人叩闕,把核算后的賬冊呈給英宗。御書房里還飄著爭論的余味。韓踦的“皇考論”和司馬光的“皇伯論”奏章堆在案頭,像兩座小山峰。
“官家請看,”
章衡指著賬冊上的紅筆批注,
“玉璧實價三千貫,賬上記五千貫,多報兩千貫;金箔短少二十兩,折銀一千六百貫……總計虛報三萬貫。”
他遞上另一份清單,
“臣核了實需,禮器用度一萬五千貫足夠。”
英宗翻著賬冊,眉頭越皺越緊:
“他們竟敢在官家眼皮底下虛報?”
“不止虛報,”
章衡指著錦緞的記錄,
“這些貢品私用,按律當查。”
恰好韓踦和司馬光也是有事來奏,剛走到門口,聽見這話立刻進來。
韓踦氣道:
“為濮王籌備禮器,多花些錢算什么?難道要讓濮王用粗制濫造的東西?”
“韓相公此言差矣。”
“下官在湖州見生員們用舊紙抄書,卻把賬目記得清清楚楚,心誠不在紙新。禮器若過于鋪張,百姓會說陛下重虛名輕民生。”
司馬光立刻附和:
“子平兄說得對!如今西北戰事剛平,國庫空虛,豈能為虛名浪費?”
他轉向英宗,
“官家,臣請徹查禮器監!”
“查什么查!”
韓踦拍著桌子,
“難道要讓天下人說陛下連生父的禮器都克扣?”
眼看又要吵起來,章衡忽然道:
“臣有一策。”
他指著賬冊末尾,
“這一萬五千貫,可從內庫支出,不必動用水利、賑災的款項,既不違陛下孝心,也不增百姓負擔。官家花自己的銀子盡自己的孝道。別人以為無可非議。”
御書房里突然安靜下來。英宗望著章衡,忽然笑了:
“好個章子平,不算禮法算賬本,倒解了我官家的圍。”
他提筆在奏章上批道:
“準奏,禮費從內庫支,不得增民賦。”
章衡拿著批文走出御書房時,韓踦還在嘟囔:
“這法子雖笨,倒也勉強算個法子。”
司馬光從后追上張衡,一臉“我還不知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的神態。”先是抬起二指隔空點點章衡后,才拱手道:
“子平兄以務實之心避黨爭之禍,佩服。”
章衡笑了笑:
“韓相公重孝,司馬相公重禮,都沒錯。只是臣在地方見多了百姓疾苦,知道一兩銀子對他們意味著什么。”
他取出那桿從湖州帶來的公平秤,
“這秤能稱鹽,也能稱人心,分量夠了,爭議自然就少了。”
回到住處,章平正在翻湖州送來的新賬冊。
“大人,今年湖州的鹽稅又增了,柳存仁說學田的審計也做得好。”
章衡摸著那桿公平秤。他取來紙筆,寫下《內庫支用規范》,第一句就是:
“凡非軍國大事,禮器用度不得超過內庫歲入的十分之一”,
末了還添了句:
“每筆支出需附明細,按月公示”。
次日,章衡把規范呈給英宗,英宗邊看邊笑道:
“你這是把湖州的法子用到朕的內庫了。”
“官家”
章衡躬身道,
“賬不管是誰的,算明白了都省心。內庫的錢也是百姓的錢,省一文,就少一分民賦。”
濮議之爭最終以“濮王稱親”告終,沒增民賦,也沒動國庫。
章衡的禮器賬冊被抄錄下來,存進了內庫,后面還跟著句英宗的朱批:
“凡禮皆當如此,重實輕虛。”
深秋的汴京城,落葉還在飄。
章衡站在金水橋邊,手里轉著那桿從湖州帶來的公平秤。
畢竟,再復雜的紛爭,也抵不過一本清清楚楚的賬冊,一顆裝著百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