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州衙后院,李乾元捧著杯熱茶,看著章衡核對領糧記錄,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手印,像朵朵綻開的梅花。
“章兄,”
他嘆了口氣,
“是我魯莽了,差點被這些士紳當槍使。”
章衡笑著搖頭:
“不怪大人,這些人手段高明,想以洶洶民意,迫使你我二人就范。”
李乾元想起什么,“對了,士紳們的糧倉,章兄認為是查還是不查?”
“大人,以下官來看,這查就不必了。官倉的糧價維持好,士紳的糧行必然是要降價的,以眼下的價格。他們這次虧空也是不小。”
李乾元的眼睛亮起來,
“讓他們把吞下去的糧食,連本帶利吐出來!待士紳中有人撐不住的時候,官倉可以趁機以略低的價格再從糧商手上收購回來。可保明年常平倉的糧食足以撐到秋收。”
李乾元聽完也是不住點頭,連聲稱贊。
湖州冬日農事以畢,章衡卻從入冬一直忙碌,他正用小楷謄抄《湖州治略》的最后一頁,筆尖在宣紙上劃過,留下“治水以竹籠固堤,平糧以市價核本”的字樣。
墨跡未干時,章平捧著摞賬冊進來。
“大人,這是最后一批河工領米的簽單。”
章平把賬冊碼在案頭,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指印,有王鐵柱的、有趙老丈的,每個名字旁都注著“兩石”“兩石”,
“監糧老陳說,核對過三遍,與糧倉出庫數分毫不差。”
章衡放下筆,指尖拂過那些指印,像在觸摸湖州百姓的掌心。
從抵任遇水患,到夏初筑堤用竹籠省國資,再到秋間平抑糧價揭囤糧,這兩年的事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
他指著案上的書稿,《湖州治略》分“水利”“糧政”“鹽市”三卷,每卷都夾著附件——竹籠筑堤的圖紙上沾著泥痕,平糧時的市價對比表用不同顏色標注,鹽成本明細旁貼著百姓畫的簡易價目圖。
“連同驛站遞來的公文,一起封進木匣。”
章平看著那只沉甸甸的木匣,外面刻著“湖州民事疏”四字,鎖是三司衙門特供的銅鎖。“大人,這是今年給朝廷最后一次的奏疏了吧?”
“是,今日就要隨知州的驛遞一并呈報朝廷。”
他磨了墨,在奏本末尾添了行小字:
“所有舉措皆循舊制而革新,所用錢糧可核可查,臣章衡恭呈。”
月旬,載著奏本的驛馬踏入汴京政事堂,奏本也隨之進入中書門下,正趕上集賢殿的朝會散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曾公亮剛回到政事堂,就見胥吏捧著只木匣進來,匣上的“湖州”二字讓他挑了挑眉——這位福建路的小同鄉,自抵任湖州后,每月一次的奏折,從來沒有如此過。
“打開。”
曾公亮褪去朝服,換上便袍,坐在暖閣的軟榻上。木匣開啟的瞬間,一股淡淡的松煙香漫出來,混著些微的水汽——那是湖州特有的潮意,像把江南的雨帶到了干燥的汴京。
最上面的《湖州治略》用桑皮紙裝訂,封面題字沉穩有力,正是章衡的筆跡。曾公亮翻開“水利卷”,先看到的是幅竹籠筑堤的剖面圖,用朱筆標注著“竹篾需三年老竹,石料選北岸青石”,旁邊貼著張小紙條,是章衡的批注:
“試筑三丈,經六月洪水未潰,較夯土省資三成。”
再往下翻,是河工的考勤冊,每頁都有監工的簽字,甚至有幾頁沾著泥點,像剛從工地上撿回來的。
看到“以工代賑”的記錄時,曾公亮忽然停住——去年江淮大水,多少地方官奏報“賑災耗銀十萬貫”,卻沒說清銀子花去了哪里。
而章衡的賬冊上,連“每升米碾時損耗半合”都記著。
“倒是個會算賬的。”
曾公亮笑了,指尖劃過“糧政卷”里的市價曲線。紅線是湖州糧價,從秋初的一百二十文,到平抑后的八十文,像條被按下去的狂龍;藍線是鄰州,還在一百一十文上下浮動。曲線旁注著:
“查得士紳囤糧一萬二千石,以三成價征購,充作官糧,故價穩。”
看到“鹽市卷”里的“成本明細公示”時,曾公亮忽然嘆了口氣。
他想起上月戶部核查各地鹽價,湖州是唯一低于鄰州的,當時還以為是特例,原來章衡把“產地價+運費+十成利”明明白白貼在了城門口,讓鹽商想抬價都找不到由頭。
“福建路的后生,倒是有股韌勁。”
曾公亮把奏本放在案頭,對著窗外的飛雪出神。他在朝多年,見多了“奏報寫得花團錦簇,實地一查滿是窟窿”的官員,像章衡這樣,把賬冊當奏本寫,把百姓指印當憑證的,實在少見。
冬至前的朝會,紫宸殿里燃著龍涎香,暖意融融。
曾公亮出列時,手里捧著的木匣在朝服映襯下,顯得格外厚重。
“陛下,湖州通判章衡呈來《湖州治略》,詳述治水、平糧、整鹽三事,臣以為可示群臣。”
仁宗放下朱筆,目光落在那木匣上。他記得章衡,嘉祐二年的狀元,放外任時還特意囑咐過“湖州多弊,需用心”。
“呈上來。”
內侍捧著奏本上前,仁宗先翻開“水利卷”,看到竹籠筑堤的圖紙時,忽然問:
“這法子比夯土省多少?”
“回陛下,”
曾公亮出列奏道,
“章衡核過賬,筑同長堤壩,竹籠法省銀三成,且更耐水沖。他還附了河工的證詞,說‘往年夯土堤三年一修,這竹籠堤,估摸著能撐十年’。”
旁邊的戶部尚書忍不住插話:
“臣也看了,他把每筆工錢、每根竹料的價錢都記著,連采竹的腳力錢都標著‘每里五文’,真是……細如發絲。”
仁宗翻到“糧政卷”,指尖在“以工代賑”四字上停了停。
“用米換土方,倒比直接放賑聰明。”
他看向曾公亮,
“百姓可有怨言?”“非但無怨,還立了‘章公堤’。”
“章子平有言,‘給米不如給活計,救急不如救長久’,臣以為這話在理。”
翻到“鹽市卷”時,仁宗忽然笑了。“鹽成本明細?連產地價都標出來了。”
他指著“淮南鹽場每斤十五文”的字樣,
“這是要讓鹽商連蒙人的余地都沒有?”
“正是。”
曾公亮躬身道,
“如今湖州鹽價每斤二十八文,鄰州都在三十五文以上,鹽稅卻比去年增了兩成——百姓買得起鹽,銷量自然漲了。”
朝班里忽然有官員低聲議論:
“這章衡,倒像個賬房先生。”
曾公亮聽見了,朗聲說:
“為官者,若都能像章衡這樣,把百姓的柴米油鹽當賬算,天下何愁不治?”
仁宗合上奏本,目光掃過群臣:
“章衡在湖州,做的都是實事,算的都是實賬。這樣的官員,該賞。”
他略一沉吟,“升章衡為湖州知州,賜紫金魚袋,賞錢五十貫。另,將《湖州治略》抄錄百本,發往各路州縣”
臘月廿三,湖州的驛馬帶回圣旨時,章衡正在給常平倉的谷堆蓋新草席。章平捧著圣旨跑過來,紅綢包裹的卷軸在雪地里像團火:
“大人!恭喜大人榮升湖州知州!政事堂的敕授告身也已經到了,陛下還賞了紫金魚袋!”
章衡擦了擦手上的草屑,接過告身展開。
絹帛上的字跡圓潤有力,寫著“章衡治湖有功,升知州事……”,末尾的朱印鮮紅如血。
他忽然想即將赴任湖州時,仁宗在御書房說的“湖州鹽鐵、水利皆有積弊”,此刻想來,那句囑托里,原是藏著期許的。
入夜,章衡的書房又亮了燈。
章平進來添水時,見他正在寫新的奏本,標題是《來年湖州興修水利疏》,開頭寫著:
“臣擬于春初修苕溪下游水閘,需銀三千貫,核價明細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