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七年深秋,湖州城的霧氣裹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張萬利的鹽倉被封那日,城西的銀杏葉落了滿地,像鋪了層碎金,可士紳們宅院的燈籠卻比往年早亮了一個時辰——這些人正圍著王啟年的紫檀木桌,看著賬房先生撥弄算盤,珠子碰撞的脆響里,藏著咬牙切齒的怨毒。
“張萬利那蠢貨,連帶著趙德昌都折了,”
王啟年捻著山羊胡,指節敲得桌面咚咚響,
“章衡這小子,查完鹽市又盯著糧價,再讓他折騰下去,咱們的糧倉都得被他扒干凈!”
李紳把茶杯重重一墩,茶水濺在錦袍上也顧不上擦:
“他不是愛查賬嗎?咱們就給他算筆‘人命賬’。常平倉的鑰匙在他手里攥著一半,只要讓百姓信了他私開糧倉中飽私囊,不用咱們動手,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賬房先生突然停了算盤:
“可是……常平倉有三人共管,監糧官老陳是出了名的倔脾氣,怕是……”
“老東西一把年紀,還能護著章衡不成?”
王啟年冷笑一聲,從袖里摸出兩錠元寶,
“去,給城南的劉瘸子,讓他帶著饑民鬧起來。就說章衡把官糧運去賣了,再許給領頭的每戶兩升米——記住,要鬧得越大越好,最好讓新任的李知州也坐不住。”
三日后的清晨,州衙門前的石獅子還沒被朝陽照暖,就被黑壓壓的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劉瘸子拄著根棗木拐杖,站在臺階下振臂高呼:
“章衡私開常平倉!把咱們的救命糧運去換銀子啦!”
他身后的饑民們舉著破碗,碗沿的豁口在晨光里閃著寒芒。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哭得撕心裂肺:
“我兒三天沒喝粥了!官倉里有糧,章官人卻鎖著不給,這是要逼死咱們啊!”
人群里立刻炸開了鍋,
“開門!交出章衡!”
的喊聲浪頭似的拍打著州衙大門。新任知州李乾元剛到任三日,正對著堆積如山的卷宗發愁,聽見外面的喧嘩,慌忙披了官袍出來。
他望著攢動的人頭,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
“諸位鄉親……有話好好說,本官一定給大家做主……”
“做主?”
劉瘸子突然往前蹦了兩步,拐杖篤篤地敲著石階,
“李官人剛到不知道,章衡把常平倉的糧運去蘇州賣了!我親眼看見的,馬車連夜出的城,油布蓋得嚴嚴實實!”
李乾元的目光掃過人群,看見幾張熟悉的面孔——都是王啟年家佃戶里的刺頭。
他心里咯噔一下,卻被百姓的哭喊聲逼得騎虎難下:
“來人,去請章通判”
州衙的側門“吱呀”開了,章衡穿著件半舊的青布袍,手里捧著個沉甸甸的木匣,身后跟著的章平懷里也抱著摞賬冊,紙頁被風吹得嘩嘩響。
“李官人,”
章衡的聲音透過嘈雜的人聲傳過來,帶著種奇異的鎮定,
“百姓要糧,我帶了常平倉的賬冊;要說法,我帶了三個月的出入庫記錄。”
劉瘸子突然尖叫起來:
“別拿賬本糊弄人!我們要的是糧食!”
他猛地將手里的破碗砸向章衡,陶片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碎成了渣。
公堂之上,李乾元的驚堂木拍得震天響。他指著案上的狀紙,紙頁上“章衡私開糧倉”六個字被紅筆圈得刺眼:
“章通判,雖你我同治這湖州一地,有同僚之誼。但百姓告你私運官糧,群情洶洶。你可有話說?”
章衡將木匣放在案上,
“李官人,常平倉的規矩,鑰匙由三人共管,下官若要開倉,需知州與監糧官同時在場,這是嘉祐三年的戶部鐵令。”
他翻開賬冊的第一頁,指著上面的朱印,
“每次開倉,都有知州與監糧老陳的簽字,墨跡可驗。”
李乾元的臉色稍緩,卻仍盯著劉瘸子的證詞:
“那三月初三運糧出城是怎么回事?劉瘸子說有百石之多。”
“那是借糧給蘇州。”
章衡翻到三月的賬頁,上面貼著張折疊的借據,展開時露出蘇州府鮮紅的官印,
“去年蘇州水災,糧價漲到一百五十文,咱們借三百石給他們平抑市價,約定秋收后還三百五十石——這是互惠的事,賬上寫得明明白白,還有呈報戶部的批文。”
站在堂下的劉瘸子突然喊:
“撒謊!我看見糧車往城南去了,根本沒去碼頭!”
章衡抬眼看向他,無奈的搖了搖頭:
“劉瘸子,三月初三你在城南粥棚領了三升米,還說‘章官人是活菩薩’,要不要讓粥棚的王掌柜來對質?”
他忽然提高聲音,
“那糧車是去粥棚賑災,有里正簽字的領糧記錄,你敢說沒看見?”
劉瘸子的臉“唰”地白了,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乾元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顯然還有疑慮:
“就算借糧有據,可如今糧價飛漲,百姓無米下鍋,你為何不開倉放糧?”
“官人有所不知,”
章衡翻開糧價賬冊,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標著曲線,
“湖州的糧價是被人故意炒起來的。
王啟年、李紳等人在城郊囤了上萬石糧,故意不售,等著漲價。此時開倉,只會讓他們把官糧也低價收走,轉頭再高價賣給百姓。”
他指著賬冊上的記錄,
“昨日王啟年的糧倉還在收糧,每石只給八十文,比市價低四十文!”
公堂外突然傳來騷動,章平和幾個衙役抓著三個無賴混子擠入大堂,顧不得擦一下臉上的汗珠。雙手抱拳,大聲道:“稟知州老爺,通判老爺,這三人已經在衙門鬼鬼祟祟多日,我和當值衙役已將幾人抓獲,這是從三人身上搜到的相關圍堵州衙的信件,請官人發落。”
說罷,雙手呈上信件。
其中一人哭喊道:
“官人!官人饒命啊,是王員外讓我們鬧,說事成之后給五石精米……這是他寫與我等幾人的憑據!”
知州李乾元結果章衡接過,仔細看了一眼,就將新建遞給章衡,章衡接過,也是組略掃了一眼。便放在一邊案幾上。
章衡翻開另一本賬冊:“請官人過目,這是下官派人記錄的王氏糧行近半年的收糧記錄。他五月以五十文收谷兩千石,如今市價一百二十文,轉手就能賺一百四十萬文——這還不算其他幾處士紳的。”
他突然轉向圍觀的百姓,聲音朗朗如鐘:“鄉親們!你們以為糧價貴是因為官倉沒開嗎?是這些人把糧食囤起來了!”
他示意章平抬來個木箱,打開時里面全是賬簿,
“這是他們的囤糧賬,誰家有多少糧,藏在什么地方,都一一記錄在案!”
一個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突然往前擠了擠:
“官人,那……那我們該怎么辦?總不能等著餓死……”
章衡轉眼向知州李乾元看去,二目光一交匯,卻是同時微微點頭。章衡已知知州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州府現在就組織開倉。”
章衡的聲音斬釘截鐵,
“但不是按市價賣,是按成本價,每石八十文,憑湖州戶籍,每人限購兩石。”
李乾元此時猛地一拍驚堂木:
“好!章通判,你即刻帶人開倉,本官親自監秤!讓這些囤糧的人看看,官糧一出來,他們的高價糧賣給誰去!”
常平倉的大門打開時,百姓們都看呆了。
谷堆碼得整整齊齊,老陳拿著賬冊逐堆核對,
“五千三百石,一粒不少!”
喊聲在倉里回蕩。
章衡站在谷堆前,對涌進來的百姓笑道:“按戶籍領糧,每人兩石,八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