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湖州碼頭,苕溪的黃水正漫過第三級石階。
章衡踩著跳板下船時,泥水“噗”地濺上靴底——這一濺倒好,倒把官袍下擺的纏枝蓮紋襯得愈發鮮亮。
章平在后面踮腳急喊:
“公子慢些!御賜章服弄臟了,可怎么得了!”
他卻頭也不回,蹲在岸邊捻起一撮泥,指縫里立刻滲出混著螺殼的黃水:
“上游山泥沖下來三日了,再不治,城根都要泡酥了。”
驛館案上的賬冊正冒著霉氣。
最上面那本“湖州治水賬”的封皮,被水泡得像塊吸墨的海綿,“五萬貫”的“五”字暈成個黑團,倒像前任通判特意題的墨戲。
章衡翻開時,紙頁“嘩啦”粘在一起,好不容易扯開,前任的字跡倒清秀得很——“治水需錢五萬貫”寫得像抄《蘭亭序》,筆畫都帶著飛白,卻在“實際支用”欄畫了個圓滾滾的空圈,活像文人畫里沒點眼珠的魚。
“公子快看!”
章平指著頁邊,那里竟抄著首《苕溪漁唱》,“疏雨打篷船”五個字旁還畫了圈,墨跡比治水方案還深,
“這是把賬冊當詩箋用了?”
章衡用指尖敲著賬冊笑:
“你再看這筑堤方案——‘筑堤三丈,疏渠五里’,倒像寫八言絕句,連堤基用青石還是石灰石都沒說。
怕是這位通判相公覺得,只要韻腳押得好,洪水自會繞道走。”
正說著,州衙吏員捧著公文進來,腰彎得像張弓:
“相公,按前任安排,明日就動工,只等您批銀子。”
章衡翻開附件的物料清單,“石灰千石、石料萬筐”寫得龍飛鳳舞,卻連“池州石灰比饒州貴十文”都沒注。
他忽然合上冊子起身,吏員慌忙攔:
“外面還下雨呢!”
“百姓在城墻上淋雨時,可有人問過‘下雨嗎’?”
章衡拎起斗笠往門外走,路過廊下時瞥見柱上題著句“苕溪春漲好題詩”,忍不住回頭對章平打趣,
“你說這位前任,是不是把治水當成‘命題作詩’了?方案寫得越漂亮,越不用管堤岸塌不塌。”
南門的水已經漫過膝蓋。
老農們踩著木筏運秧苗,看見緋色官袍就直挺挺跪下,木筏“吱呀”晃了三下:
“官人!去年修的堤,一場雨就沖開三丈口子!那石料里摻的沙土,比篩過的面粉還細!”
章衡踩著沒膝的泥水走到堤岸缺口,彎腰撿起塊碎石——拇指剛用力,石塊“咔嚓”碎成粉,混著草屑粘在指腹。
“這哪是筑堤,是堆糖人呢。”
他對身后的老河工說到,
“您看這斷面,上下一般寬,活像塊被啃過的糕。正經堤該是‘下寬上窄’,底腳要埋三尺深,他倒好,淺得能看見蚯蚓。”
老河工往地上啐了口泥:
“前任大官人來勘察那日,站在柳蔭里沒挪窩,讓小的們指給他哪處漏水。末了還說‘這苕溪煙雨有詩意’,轉頭就讓人備筆墨——您說可笑不?”
章衡用樹枝在泥里畫堤形,
“他這是把治水現場當詩會了。等水退了,保準寫篇《苕溪治水記》,說自己‘親冒風雨’,字里行間連‘沙土摻石料’都不會提。”
他忽然敲了敲泥地上的圖,
“你看這省下的銀子,夠買多少好宣紙?怕是能從湖州鋪到汴京。”
回到驛館時,章衡的靴底能擰出半碗水。他卻顧不上換鞋,先把賬冊攤在案上,用竹片小心翼翼挑起粘在一起的紙頁。
看著“每人每日百文”的記錄,章衡都要氣笑了。
“湖州挑夫一天六十文就能雇到,他這價能請動汴京的轎夫了——難不成他要讓轎夫來扛石料?”
章平忽然“咦”了聲,指著“領工花名冊”:
“這三十個名字,筆跡像一個人寫的!連‘王二狗’的‘狗’字都歪得一樣!”
“這叫‘影子工’,”
章衡用朱筆在名字上畫了串圈,
“只在賬冊上領錢,下雨天都不用來簽到。”“石料運費”頁,指尖在“池州至湖州,每石五十文”上頓了頓,
“去年我查漕運時算過,走水路最多三十文——多出來的二十文,怕是變成前任案頭的端硯了。”
最妙的是庫房登記——“五萬貫治水款”只領了三萬貫,剩下兩萬貫記著“暫存鹽鐵司”,卻沒注何時取用。章衡對著這行字直搖頭,對章平說:
“這就像寫應酬詩,先湊夠篇幅,哪管有沒有真情實感。他這是先把‘五萬貫’的架子搭起來,日后好慢慢撈——可惜遇上我這愛翻賬冊的。”
第二日天放晴時,章衡帶著老河工和賬房先生沿苕溪勘察。走到第五處堤岸裂縫時,老河工一鋤頭下去,堤腳的夯土“簌簌”往下掉,露出沒燒透的石灰塊——青灰色的,像摻了煤渣。
“好石灰該是雪白的,遇水會發熱。”
老河工捏碎石灰塊,
“這破玩意,遇水就化,還不如灶心土。”
“他怕是在詩里寫過‘石灰吟’吧?”章衡忽然笑出聲,
“說什么‘粉身碎骨渾不怕’,轉頭就用這劣等貨筑堤——這要是編成戲文,臺下準得哄堂大笑。”
到了水閘處,章平伸手去拉閘門,“嘎吱”一聲沒拉動。槽口塞著半尺厚的泥沙,鐵閘銹得像塊老臘肉。
“這閘三年沒修過,”
老河工嘆,
“前任來看過,說‘銹得有古意’,還讓畫工畫了去,說是要題詩。”
“他倒會找樂子。”
章衡摸著銹跡斑斑的閘門,
“把民生工程當古董賞玩。等水患鬧大了,再寫首‘苕溪嘆’,說‘天災無情’——這套路,比戲文里的還熟。”
他忽然對章平說:
“量尺寸!這閘得換新的,用鐵料加固。賬上要是再敢寫‘有古意,無需修’,我就把他的詩稿貼在閘門上,讓水沖一沖,看看能不能沖出點新意。”
傍晚整理勘察結果時,章衡的案頭堆著三樣東西:銹閘門的鐵屑、劣等石灰塊、抄著《苕溪漁唱》的賬頁。他拿起筆,在治水方案上寫下“三不”:
“一不寫虛文,賬冊數字要像秤星;
二不用劣料,石灰石料要過火試;
三不搞賞玩,水閘堤岸要經水沖。”
章平在旁邊看得直樂:
“公子這方案,比前任的詩好懂多了。”
“要的就是好懂。”章衡蘸了蘸蘇軾送的端硯,在末尾添了句,
“為官者寫文章,該像筑堤——根基要實,字句要真,別學那些把賬冊當詩箋的,寫得再漂亮,經不住一場雨。”
窗外傳來百姓的說話聲,
“新來的章官人冒雨查堤”
“那倒是比上一個只會背詩的強”。
章衡聽見了,對章平笑道:“你看,百姓心里的秤最準——能稱出誰是真做事,誰是裝樣子。這秤,可比詩稿上的贊語實在多了。”
案上的賬冊還攤著,“五萬貫”的墨團旁,章衡用紅筆寫的批注像串小燈籠:
“虛數如浮沙,真賬似青石”。
墨汁落在紙上,洇出小小的圈,倒比前任那首《苕溪漁唱》不知高明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