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城,已經被苕溪的黃水裹得透不過氣。
雨停,案上那本“湖州治水賬”還帶著潮氣,前任通判留下的“治水需錢五萬貫”幾個字,筆跡圓潤得刺眼。
他翻到“夯土筑堤”的用料清單,忽然攥緊了拳頭——
“每丈用石灰百斤、糯米三十斤”,這用量比汴京筑城還多出三成,而旁邊“堤岸截面圖”畫得像孩童涂鴉,連夯土厚度都沒標注。
“這哪是治水賬,簡直就是胡鬧。”
他把賬冊往案上一拍,木案發出悶響,硯臺里的墨汁都濺了出來,
“糯米三十斤?怕是把給百姓熬粥的糧都算進去了!”
州衙吏員在一旁喏喏道:
“稟丈人,前任相公說,這是按古法來的,‘厚料才能固堤’。”
“古法?”
章衡猛地轉身,官袍掃過案邊的燭臺,火星“噼啪”濺在地上。
“古法是‘因勢利導’,不是讓你們把百姓的救命錢當墨錠揮霍!”
他指著賬冊上的詩行,
“有寫《苕溪漁唱》的功夫,怎不去看看堤岸裂縫?有畫‘煙雨圖’的閑心,怎不算算百姓能喝上幾碗粥?”
翌日,天微亮,章衡帶著老河工和賬房先生往堤岸走。
越靠近南門,泥水越深,沒過小腿時,能清晰地感覺到腳下的夯土在松動。走到去年新筑的堤段,他讓老河工拿鐵釬往堤里扎——鐵釬“噗”地沒入半尺,拔出來時帶著濕軟的黃土,連塊像樣的碎石都沒有。
“這哪是夯土,是堆泥。”
老河工氣得往地上啐了口,
“正經筑堤要‘三土兩石’,他這倒好,十成里有八成是浮土,遇水就化!哼,虧這前任活在這不殺士大夫的宋朝。換個皇帝,十條命也不夠砍的。”
章衡心里腹誹著。
蹲下身扒開堤邊的泥水,里面露出的石灰塊泛著青灰,一捏就碎成粉。
“上好的石灰該是雪白的,遇水會發燙。”
他把碎石灰撒進水里,連點熱氣都沒有,
“這種劣等貨,賬上卻按上等石灰報賬,每石多算二十文,十里堤岸就多出了兩千貫!”
賬房先生拿著算盤“噼啪”一算,臉色發白:
“單這石灰一項,就虛報了三成。加上糯米、麻筋這些,五萬貫里至少有兩萬貫是虛的!”
“兩萬貫能買多少竹籠?多少石料?”
章衡猛地站起身,泥水順著官袍下擺往下滴,
“能救多少百姓?這倒好,把這些錢換成筆墨紙硯,寫些風花雪月的廢話!”
回到州衙時,章衡把自己關在書房,對著《河工考》翻到深夜。
忽然看到“竹籠裝石法”
“用竹籠裝碎石,沉在堤腳能擋水,比夯土結實,還省料!”
細細回憶,后世也是這個法子,先用竹籠裝碎石,沉在堤腳,骨架起來了在填上沙袋。
他當即起身,找來竹篾和碎石,在院中試著看看效果。竹籠裝滿碎石后,往水里一沉,果然穩穩立住,章平對著石籠一盆雨水潑去,浪頭拍過來也只晃了晃。
“章平,去吧賬房喊來”
不多時,賬房先生帶著一臉的倦意來到州衙前的院中。
“你看,”
章衡指著模型,
“竹籠能透水,石籠能抗沖,比夯土耐用十倍。”
賬房先生也是極有顏色之人,趕緊算賬:
“竹篾每丈二十文,碎石每擔五文,十丈堤岸不過三百文;要是用夯土,光石灰糯米就得五百文!”
章衡卻皺著眉:
“還是要算細些——竹篾要選三年生的老竹,才耐水泡;碎石要挑帶棱角的,才能卡得牢。”
朝陽出生,章衡已經帶著章平砸開了城中一家竹器行的大門。
老板一家見識新來的知州,嚇得趴在地上不住的顫抖。
“店家,你這店里新竹篾作價幾文,老竹篾又作價幾文”
“回,回這位官人的話,新竹篾每捆十文,老竹篾十五文”
“要老竹篾的話,多花五文能多用三年,卻是劃算的。”
隨即囑咐章平采買事宜。
又馬不停蹄的趕去采石場看石料,
“官人,你有所不知,石屑不經沖,看似便宜實則浪費。不如用小人場子里的碎石塊,那才有效果”。采石場的老板正在毛遂自薦自家的碎石。
唾沫星子淹的章平不住的后退。
……
核算到深夜,章衡在賬冊上寫下“竹籠裝石法預算”:
“每丈堤岸用老竹篾三捆、碎石二十擔,共需三百八十文,較夯土法省二百二十文,十里堤岸可省兩千二百貫。”
末尾加了行批注:
“民脂民膏,一文當惜。”
方案剛提出,就被地方吏員圍住了。為首的功曹掾吏拱手道:
“相公,竹籠裝石是鄉野土法,哪登得上臺面?前任相公說過,‘筑堤當用古法,方顯官威’。”
“官威?”
章衡把竹籠模型往案上一放,碎石在籠里“嘩啦”作響,
“百姓在城墻上淋雨時,你的官威在哪啊?堤岸塌了時,古法能替你擋水?”
他指著模型,
“這竹籠是老河工傳了三代的法子,去年饒州用它擋過洪水,至今完好——比你那只會寫在紙上的‘古法’管用十倍!”
有吏員囁嚅:
“可……可五萬貫的預算都報上去了,突然改成三萬貫……。”
章衡抓起賬冊往他面前一摔:
“問就把這虛報的證據呈上去!問就帶他們去看泡在水里的百姓!”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窗紙都嗡嗡響,
“我章衡寧可被參‘改弦更張’,也不會讓百姓的救命錢,變成貪瀆之輩筆下的‘風雅’!”
州衙后院第二日就開了工。
老竹匠削竹篾時手都在抖:
“大官人,真能成?”
“老丈,沒問題的,您老就瞧好吧。到時候也給您記上一大功,也叫您榮耀鄉里。”
“還有小老兒的功勞啊?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啊。”
章衡拿起一根竹篾試了試韌性,石籠立堤,就全靠這些竹篾了。
三日后,第一批竹籠石沉進了堤岸缺口。
章衡親自站在水中指揮,濁浪拍打著他的官袍,他卻顧不上擦臉上的泥水,只盯著竹籠是否碼齊:
“再往左邊挪半尺,對,讓石籠咬得住岸!”
百姓們站在城墻上看,竹籠沉在水里穩穩當當,浪頭過來只晃了晃,忽然爆發出歡呼。
“這法子好!比去年的夯土堤看著有效果!”
章平拿著新賬冊跑過來,紙頁被風吹得嘩嘩響:
“公子!按現在的進度,三萬貫不僅能修好堤,還能省出兩千貫買糧!”章衡接過賬冊,在“節余兩千貫”旁署了個名:
“全買成糙米,熬粥給城墻上的百姓。”
他望著水中的竹籠石,呆呆出神。
夕陽落進苕溪時,水面的濁浪漸漸緩了。章衡光著腳踩著泥水往回走,章平抱著靴子,卻覺得比來時輕快。
進州衙時,瞥見廊柱前任題的“苕溪煙雨”四個字。他忽然吩咐章平取來石灰水:
“把這些字涂了,再在州衙門口立塊碑,將一干治河工匠、商賈的功績刻上”
“就寫這個?您可是狀元郎,不寫個治水記事之類的文章豈不可惜”
章平有些愣。
“哼。你懂什么古之大禹王之水,可有自己刻石記功?難道我輩后世子孫便忘記了?功過乃在人心。”
章衡望著遠處漸穩的堤岸,暮色里,竹籠石在水中泛著暗光,像一排排沉默的衛士。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極度的厭惡舞文弄墨的“風雅”。這些在真正的民生面前,不過是一泡就爛的紙糊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