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御書房的紫藤花順著窗欞爬進來,落在皇帝案頭的輿圖上。
章衡捧著《審計要略》的修訂稿立在階下,聽見官家翻動書頁的聲音——那是他凌晨剛呈的書稿,里面補了近兩年查鹽鐵、治河工的新案例,每處修訂都用黃簽貼著,像給舊書綴了串新珠。
“卿這兩年,把三司的賬查得比明鏡還亮。”
官家放下書稿時,紫金冠上的珠串輕輕晃動。
他指著輿圖上的江南水鄉,
“湖州這地方,你該聽說過——魚米之鄉,卻也是積弊之鄉。”
章衡抬頭時,正看見輿圖上“湖州”二字被紅筆圈著,旁邊注著“鹽鐵課歲缺萬緡,太湖水利失修十載”。
他心里一動——上月三司核全國鹽鐵賬,湖州的“鹽引虛發”記錄確實扎眼,只是當時忙于修訂書稿,沒來得及深查。
“官家,湖州鹽鐵……”
“你且聽朕說。”
官家取過案頭的密折,封皮蓋著“江南東路按察使”的印,
“這是去年的密報:湖州鹽商與官吏勾結,每引鹽多報斤兩,十年下來,百姓多繳的鹽稅能堆成座銀山。
還有太湖水利,堤壩多處塌陷,卻年年報‘修繕完畢’,去年汛期淹了十二村,賬上還說‘無人員傷亡’。”
密折里夾著張太湖堤壩的圖紙,塌陷處被畫了個大叉,旁邊注著
“此處應修三丈,實修三尺”。
章衡指尖撫過那道叉,忽然想起洪澤湖的船板——都是看著結實,內里早空了。
“朕翻了你的《審計要略》,里面說‘異常數據需查關聯’。”
皇帝把密折推給他,
“湖州的鹽價是別處的兩倍,鹽稅卻比別處少三成,這就是你說的‘關聯異常’吧?”
章衡接過密折,見里面還夾著張湖州百姓的訴狀,字跡歪歪扭扭,卻看得清“鹽貴如金,食無鹽”幾個字。
他想起那個老婦的麥餅,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硌了下:
“臣明白,這不是簡單的賬冊問題,是百姓的生計。”
“所以朕要你去。”
皇帝起身走到輿圖前,指尖點在太湖流域,
“你在三司查漕運,用的是‘見賬如見船’;
去湖州查鹽鐵水利,要‘見賬如見田’
鹽價高了,田里的收成換不來鹽;
堤壩塌了,田里的稻子就成了魚食。”
他轉身從書架上取下個錦盒,打開時露出幅湖州輿圖,是前朝繪制的,邊角雖舊,卻標注得極細:
“這是朕登基前的輿圖,上面標著太湖舊堤的位置,你拿去比對現在的堤壩——舊堤在哪,新堤該修在哪,賬上的銀子花在哪,都能對上。”
章衡捧著輿圖時,指尖觸到圖背面的題字——“民為邦本”,是皇帝的筆跡。
他忽然明白,這趟外放看似貶謫,實是重托——皇帝要的不是查完賬就回來,是要讓湖州的百姓真能吃上鹽、種好田。
“朕知道你的心思。”
皇都看著他,微笑著指了指,笑道:
“你那方硯臺‘磨墨能照民心’。到了湖州,就用它記賬,記著每筆鹽稅、每寸堤壩,都連著百姓的心。”
“官家,臣有一問。”
章衡叩首道,
“湖州官吏多是老臣舊部,查起來怕是阻力重重。”
皇帝笑了,取過案上的柑橘,快走幾步,下了御階——這是湖州貢品,皮薄汁多。他剝開柑橘,把果肉分給章衡:
“你嘗嘗,湖州的柑橘甜吧?可若根爛了,再甜的果子也結不出來。”
他指著果蒂,突然十分嚴肅的對章衡道:
“你去,就是除爛根的——不管是誰的舊部,只要貪了百姓的鹽稅、誤了堤壩修繕,就該查。”
皇帝說完,思緒像似回憶起了什么,幽幽的說到:
“哎!當年朕想革弊,卻因阻力半途而廢。如今看你查漕運,才明白革弊不在轟轟烈烈,在細水長流——你查一艘船,就清一艘船的賬;修一段堤,就保一段堤的田。”
章衡想起恩師永叔公說的:
“先做良臣,再做能臣”,
抬頭道:
“臣不敢說能革除所有積弊,但定當如查漕運時那般,逐筆核、逐項查,不放過一處異常。”
“這就好。”皇帝把柑橘皮扔進銅爐,香氣漫開來,
“你不用急著,朕要的是實——鹽價降了多少,堤壩修好了多少,百姓是不是真能吃上鹽。這些不用奏折說,朕會派暗探去看,去問田埂上的老農。”
他取過御筆,在章衡的任命狀上添了句:
“許便宜行事,三司、工部皆需配合。”
這短短數字,等于給了章衡調兵遣將的權力——查鹽鐵可調鹽鐵司檔案,修水利可調用工部工匠。
離開御書房前,皇都忽然叫住他:“子平,你祖父章相公當年在湖州做通判,修過荻塘堤,百姓至今還念他的好。”
他從袖里取出塊玉佩,雕著“荻塘”二字,
“這是他當年的佩玉,你帶去——就當是你祖父陪著你查賬、修堤。”
章衡接過玉佩,玉質溫潤,雕字的凹槽里還留著摩挲的痕跡。
“臣定不負祖父之名,不負官家之托。”
章衡跪伏于地,深深的對官家叩拜道。
“還有件事。”
皇都指著他懷里的端硯,“硯臺總不離身,是好事。到了湖州,若遇難處,就磨磨。”
走出宮門時,暮色已經漫了上來。
章衡把輿圖、密折、玉佩都放進行囊,最上面擺著那方端硯。硯臺被夕陽照得透亮,像有團光要從石里透出來。
章平在宮門外等他,見他出來,忙遞上包袱:
“公子,歐陽老相公讓人送了《湖州水利考》,蘇先生托人帶了封信。”
章衡拆開蘇軾的信,里面畫著個簡筆畫——艘船在湖上航行,船帆上寫著“審計”二字,旁邊注
“湖州水多,查賬不易,愿我兄從緩從穩……”。
他忽然笑了,想起官家說的“見賬如見田”,原來大家都懂,不管是船、是田、是鹽鐵,說到底都是“民心”二字。
四、回三司辦理交接,同僚們都來送行。幾位當朝重臣也都有禮物贈與章衡,特別是幾位老相公。
梅堯臣送了本《江南鹽鐵舊賬》,里面夾著他的批注:
“湖州鹽引有舊例,每引實重二百斤,賬上常記二百二十斤”——這正是仁宗說的“多報斤兩”。
歐陽修的《湖州水利考》里,夾著張老工匠的名單,都是當年跟著章衡祖父修堤的人的后代,批注“這些人知堤性,可倚重”。
章衡把名單折好,放進輿圖冊里——祖父的舊部后代,或許能幫他弄清堤壩的貓膩。
臨行前夜,章衡把《審計要略》的增補版放進箱底。
新補的“鹽鐵核查法”里寫:
“查鹽引需核‘三量’——官秤、商秤、民秤,三者不符即為貪”;
“水利核查法”寫:
“修堤需核‘三實’——實需石料、實耗工日、實付工錢,缺一則為虛”。
章平幫他把端硯放進錦盒時,忽然說:
“公子,您看這硯臺,到了湖州,該磨出多少真賬啊。”
章衡望著窗外的汴河,夜色里的船燈像串流動的星子。
他想起仁宗的話,想起祖父的玉佩,想起幾位老丈相公的饋贈。
這趟湖州之行,查的是鹽鐵賬、水利賬,實則是在算民心賬——就像那方端硯,磨的是墨,照的是心,到了湖州的太湖邊,也該照出片清明來。
翌日清晨,馬車駛出汴京南門時,章衡掀開簾布回望。朱雀門在晨光里像幅淡墨畫,他忽然覺得,這不是離別,是把汴京的清明,往江南帶——帶往湖州的鹽市、太湖的堤壩、百姓的灶臺,讓那里的賬冊也能“明如鏡”,讓那里的日子也能踏實而溫暖。
行囊里的端硯輕輕晃動,應和前路上的腳步聲。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