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背巷時，屋頂的新瓦已鋪得齊整，灶臺也壘出了雛形。

張文彬三人灰頭土臉地收拾著工具，劉員外郎抹了把臉上的灰，笑得露出白牙：“戚姑娘瞧著，這手藝還成吧？”

戚蘿望著煥然一新的屋頂，真心實意道：“辛苦三位大人了，比我預想的快多了?！?

周太傅拄著拐杖在院里轉了圈，哼道：“手腳倒還算利落，就是這一身泥灰，別污了我的馬車?！?

張文彬立刻挺直腰板：“學生這就去賃馬車，順便讓人回府取兩壇好酒，今日得跟戚姑娘好好喝兩杯！”

李默之也接話：“我那新釀的青梅酒正好開封，我讓小廝取來！”

劉員外郎跟著附和，忙差人往自家府里傳話。

幾人正忙不迭地安排，戚蘿忽然上前一步，對著眾人斂衽一禮，語氣懇切：“今日多虧各位幫忙，我這鋪子至少還得三日才能開張。想著大家忙了一天，不如移步到我暫居的巷子，借鄰居家的院子擺兩桌便飯，我親自下廚，也算略表謝意。這一路來，鄰里們對我多有照拂，正好一并請了，熱鬧熱鬧?！?

話剛說完，張文彬三人眼睛先亮了。

方才還累得蔫頭耷腦，此刻竟像被打了雞血，李默之忙擺手：“姑娘太客氣了！我們就是搭把手……”嘴上說著，腳步卻不由自主往前湊了半步。

“是啊是啊，”劉員外郎接話比誰都快，“能嘗姑娘的手藝，是我們的福氣！”

宋修倒有些擔憂，上前道：“你今日也奔波了一天，不必如此費心。都是熟人，改日我請大家去館子就行?！?

周太傅卻在旁摸了摸肚子，慢悠悠道：“館子哪有家里的菜香？我看這主意不錯。”

戚蘿溫聲道：“宋公子體諒我，我明白。但禮數不能少——各位幫我這么大的忙，我若連頓飯都不請，心里實在不安。不過是添幾雙筷子的事，不費什么力氣的。”

她話說得周全，宋修便不好再勸。

張文彬已興沖沖跑去賃馬車，回頭還沖宋修喊：“宋大人放心，馬車錢我先墊著！”

周太傅被逗笑了，率先往自己的馬車走去，宋修緊隨其后。

戚蘿見狀，也走向另一輛空著的馬車。

不多時，張文彬三人賃了輛青布馬車，府里派來的小廝已提著酒壇在巷口等候，一行三輛馬車浩浩蕩蕩往三圣巷子去了。

馬車隊伍緩緩穿行在暮色漸濃的街巷里。

最前一輛是周太傅的車，車簾半掩，能瞥見他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宋修坐在一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車壁木紋，偶爾應和老先生一句閑談。

中間那輛馬車里，戚蘿獨自坐著。

方才鋪子里的熱絡散去，獨處時，那錦袍胖子的臉又不受控地浮現在眼前。

金陵賭坊的烏煙瘴氣仿佛還縈繞鼻尖——煙袋鍋子的嗆味混著汗臭，骰子聲震得人發懵。

她被推撞在柱子上，后腰的鈍痛清晰如昨，抬頭便見趙三翹腿坐在太師椅上，把玩銅錢的手指肥膩，眼神吊兒郎當地掃過她，像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物件。

“下次再撞見，可就沒這么便宜了……”他撂下狠話時，怨毒的目光，此刻想來仍讓她后心發涼。

怎么會在汴京遇上？

她來汴京的事，除了金陵客棧的周掌柜和蘇曼，再無旁人知曉。

或許只是巧合，他未必是沖自己來的。

戚蘿攥緊衣角，強迫自己鎮定。

汴京不比金陵，她又默默想。

北宋都城的治安向來嚴苛，開封府設有左右軍巡院，專管捕盜緝兇；街巷間有廂典、坊正層層管轄，入夜后更有金吾衛沿街巡邏，犯夜者要受重罰，若敢尋釁滋事，輕則杖責流放，重則依律處斬。

這里不是他能橫行的地方。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戚蘿深吸一口氣，將那些腌臜回憶壓下去，掀簾看向窗外——三圣巷子的牌坊已在前方不遠處。

最后一輛青布馬車里最是熱鬧，張文彬三人擠在一處，懷里抱著各自府里取來的酒壇，正唾沫橫飛地爭論戚蘿的醬肉該配什么酒才好。

劉員外郎捧著青梅酒說酸甜解膩，李默之卻覺得米酒醇厚更配肉香，吵到興頭上，連車板都跟著晃了晃，笑聲順著風飄到前面兩輛車里。

忽然傳來張文彬的吆喝：“到了到了！”

戚蘿理了理衣襟，指尖的涼意漸漸褪去。

她掀簾下車時，正遇上宋修扶著周太傅從前面車上下來，后面馬車的三人已抱著酒壇躥到地上，個個臉上帶著期待的笑。

“戚姑娘，你這院子里可得擺張大桌，我這酒可別沒地方放！”張文彬晃了晃懷里的酒壇，引得眾人一陣笑。

戚蘿笑著應道：“放心，保管讓各位喝得盡興?！?

她先引著眾人到巷口茶館：“各位先在此稍坐，我去跟鄰居打個招呼?！庇痔匾饫^掌柜，低聲囑咐，“都是貴客，茶水點心只管上，賬記我名下?！?

安頓好眾人，她快步往李娘子家去。

院門口，李娘子正坐在石凳上納鞋底，見她回來，立刻迎上來：“可算回來了，今日忙得怎么樣？”

“多虧各位幫忙，鋪子差不多拾掇出模樣了。”戚蘿笑著說明來意，“想借您家院子擺兩桌，一來謝今日幫忙的幾位大人，二來也謝您和周大哥、王大哥這些日子的照拂?！?

李娘子爽朗一笑：“多大點事！你盡管用。”

說著便喊院里的小子。

“去，把你爹叫回來，再去王屠戶那割兩斤肉！”又轉向戚蘿，“我幫你打下手，洗菜切菜還是能行的。”

戚蘿心里一暖，從包袱里取出些碎銀：“菜肉我來買……”

“跟我還客氣啥！”李娘子把她的手推回去，“你剛盤了鋪子，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戚蘿見她推拒得堅決，便不再硬塞，心里卻暗暗記下。

等這陣忙完，定要尋個由頭把銀錢給李娘子補上，斷不能讓人家又出力又貼錢。

正想著，周大哥和王屠戶已被請來。

周大哥還是那寡言模樣，扯出摸笑：“戚姑娘太見外了。”

王屠戶也道：“不過舉手之勞?！?

戚蘿笑著謝過，又去茶館請眾人。

張文彬幾個一進院子就新奇地打量，周太傅則被院角的石榴樹吸引，宋修站在廊下，看著女郎們在廚房忙碌，嘴角噙著笑意。

后廚里，李娘子家的小子踮腳看戚蘿切菜，戚蘿從油鍋里撈出剛炸好的豬油渣，趁李娘子轉身的功夫，飛快塞給小子一兜，沖他眨眨眼。

小子捂著兜，偷偷樂出兩個酒窩，那模樣逗得戚蘿直笑。

“今晚做什么？”李娘子問。

戚蘿看了眼備好的食材：“做個東坡肉，再燒條魚，來個時蔬炒菌菇，湯就燉個老鴨筍干……”

她手腳麻利，先將五花肉切成方塊，焯水去血沫，再用冰糖炒出糖色，加黃酒燜煮，動作行云流水。

李娘子在旁幫著擇菜，看她調味時精準得不用稱，忍不住夸：“你這手藝，一向是叫人佩服的?！?

院里，張文彬正跟周大哥打聽巷里的趣事，劉員外郎拉著王屠戶問肉價。

宋修則被周太傅打趣：“方才在鋪子里還憂心忡忡，這會兒倒像個沒事人了？”

宋修無奈道：“先生又取笑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