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后花園的人工湖結著層薄冰，像塊碎裂的鏡子，映著灰蒙蒙的天。蔣思思的帆布鞋踩在碎石路上，發出細碎的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得讓人心慌。林曉波跟在她身后，手里攥著那張折疊了無數次的保證書，紙頁邊緣已經磨得發毛，邊角還沾著點住院部的消毒水味——這是他來成都的第三天，蔣母的病情暫時穩定，護士剛換過吊瓶，他們終于有了片刻能獨處的時間，空氣里卻彌漫著說不出的沉重。

“曉波，”蔣思思在湖邊的長椅坐下，金屬椅面冰得刺骨，湖面的風掀起她的圍巾，露出細瘦的脖頸，皮膚在寒風里泛著青白，“我不能去江城了?！?

林曉波的腳步頓在原地，像被釘在了碎石路上。冰面反射著冷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歪歪扭扭的，像條無法舒展的愁緒。他看著她低垂的頭頂，發尾沾著的枯葉在風里輕輕晃，突然覺得喉嚨發緊，像被冰碴堵住了。

“醫生說我媽需要長期陪護，”她低頭摳著長椅的木紋，指腹被凍得發紅，指甲縫里還嵌著點醫院的消毒水痕跡，“我爸走得早，家里就我一個女兒……她現在連喝水都得人喂，我走了，誰來管她呢？”話音未落，眼淚已經砸在羽絨服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像落在雪地里的墨滴。

他在她身邊坐下，能聞到她頭發上的消毒水味——那味道蓋過了她慣用的柑橘洗發水，像層洗不掉的疲憊，鉆進鼻腔里，澀得人眼睛發酸?！拔叶??！绷謺圆ǖ穆曇艉茌p，輕得像怕震碎了冰面，“我這個月發了季度獎金，先存進阿姨的治療卡里，不夠我再想辦法?！彼胝f“我可以請長假來幫忙”，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更實在的承諾，知道此刻的她，最需要的不是空泛的安慰。

蔣思思突然轉過身，眼淚糊了滿臉，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像碎玻璃：“對不起……我食言了。”她望著他手里的保證書，那行“2025年赴江城”的字跡被淚水泡得模糊，紙頁都起了皺，“那張紙，我根本不配……我連最基本的約定都守不住。”

“別這么說?！绷謺圆ㄉ焓窒氩了难蹨I，指尖卻在半空停住——他突然想起招新時，她也是這樣紅著眼眶，卻倔強地不肯掉淚，像株被風吹彎卻不肯折斷的蘆葦。最終他只是把保證書遞過去，指腹蹭過她顫抖的指尖，“留著吧?！彼暮斫Y滾了滾，試圖把那句“我等你”咽回去，卻還是泄了半分，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希冀，“萬一……萬一以后有機會呢？”

話音被她的哭聲徹底淹沒。蔣思思攥著保證書，肩膀抖得像寒風里的蘆葦，哭聲里混著壓抑了太久的委屈，像終于決堤的河。林曉波看著她哭，突然覺得眼睛發酸——他想起招新時她遞來的梧桐葉，邊緣還帶著新鮮的綠；想起圖書館里共啃的雜糧饅頭，熱氣熏得兩人鼻尖發紅；想起站臺送別時她跟著火車跑的樣子，帆布鞋踩過鐵軌邊的碎石，發尾的梧桐葉在風里飛……原來有些約定，不是被遺忘，是被生活的重壓壓得喘不過氣，像這湖面的冰，看著堅硬，其實早就裂了縫。

夕陽把湖面染成橘紅時，冰面反射著細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金。林曉波站起身，羽絨服的拉鏈發出輕響?！拔屹I了明天的機票，”他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石子滾到冰湖邊停下，“公司那邊請不了長假，項目正到關鍵節點?！?

蔣思思抬起通紅的眼，突然撲進他懷里。羽絨服的拉鏈硌得生疼，卻擋不住彼此發顫的身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又急又重，像在說“我舍不得走”。“你要好好的?！彼穆曇魫炘谒乜?，像句訣別，又像句囑托，“按時吃飯，別總熬夜改合同，胃會受不了的?！?

他沒說“好”，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背，掌心貼著她單薄的肩胛骨，像在給這株被風雨打蔫的蘆葦一點點力氣。湖風卷著冰屑掠過耳畔，把那句沒說完的“我會回來”吹向遠方——或許有些告別，不必說透，就像此刻，他們都知道，這張保證書不是終點，是藏在心底的微光，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也總在某個瞬間，暖得讓人想再等一等，等冰雪融化，等風停雨住，等生活露出溫柔的模樣。

冰湖邊的長椅空了，只留下兩道淺淺的坐痕。遠處的病房樓亮起燈，像串懸在黑夜里的星，照著兩個即將分別的人，把彼此的影子拉得很長，纏成了解不開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