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幾乎是跑著沖進院子里的。

她今日，竟破天荒地，沒有穿那身英姿颯爽的男裝，而是直接換上了一身略顯樸素的鵝黃色襦裙，雖不比那日“賀喜宴”上的華麗，卻更添了幾分少女的嬌俏與活力。

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大禍終了”的釋然，和一種因聽了太多荒唐事而“三觀盡碎”的古怪表情，以及一絲無論如何也隱藏不住的興奮。

“呆子！呆子！”

她人未到，聲先至，掀開簾子便闖了進來，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

賈瑛正臨窗看著那冊《林如海批注本》，被她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嚇了一跳，抬頭笑道：“今日的柳七兄，倒像是換了個人。”

“什么柳七兄！從今往后，再沒有柳七兄了！”柳溶月將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自己先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氣喝干，仿佛渴了許久。

隨即，她便像一只興奮的百靈鳥，繪聲繪地，將她從父親那里聽來的、關于皇帝如何處置那樁驚天血案的全過程，當做一個“絕世大笑話”，講給了賈瑛聽。

她一會兒模仿那李閣老痛哭流涕的“死諫”，一會兒又模仿皇帝陛下那副“真真無趣”的不耐煩模樣，將那場荒誕的“豹房奏對”，演繹得活靈活現。

賈瑛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笑容，卻隨著她的講述，漸漸地，淡了下去。

當柳溶月講完那兩條荒唐的“圣旨”，正準備拍案叫絕時，卻發現賈瑛的眉頭，已經深深地皺了起來。

“喂，你怎么了？”她有些不解，“賈珍那個老畜生，得了這么個比死還難受的報應，你不高興嗎？”

賈瑛搖了搖頭，抬起眼，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絲深深的憂慮。

“我高興不起來。”他緩緩地說道，“天子，視國法如兒戲，視臣民如玩物。柳七兄……不，溶月，這不是吉兆。”

這一句話，瞬間就將他的格局，從“私人恩怨”的層面，拔高到了對“整個王朝命運”的隱憂，與柳溶月那純粹的“看熱鬧”心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柳溶月一怔，她那因興奮而發熱的頭腦，仿佛被這句冷靜的話，輕輕地敲了一下。她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那其中的深意，但看著賈瑛那嚴肅的神情，也漸漸收斂了嬉笑之色。

隨即，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臉上那絲擔憂被一種更大的、如同破曉晨光般的喜悅所取代。

“不說那些掃興的了！”她話鋒一轉，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如同小女孩般的雀躍，看著賈瑛，一字一句地說道：“呆子！你知不知道，你那仇家倒了霉，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不等賈瑛回答，便自己公布了答案，那聲音里，充滿了掙脫枷鎖的暢快：

“我爹！今天早上，已經派人去保齡侯府，正式退了婚！史家如今自顧不暇，死的死了，亂的亂了，連個屁都沒敢放！”

她自由了。

那道曾壓在她心頭，讓她不得不以男裝示人、來逃避現實的無形枷鎖，終于，因為這場荒誕的鬧劇，被徹底擊碎了。

巨大的喜悅之下，柳溶月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里，竟沒來由地，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她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那是一塊她貼身佩戴多年的、刻著“溶月”二字的螭龍紋白玉佩，是她母親給她的及笄之禮。

她將這塊溫潤的、還帶著她體溫的玉佩，鄭重地，放在了賈瑛的面前。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

“賈瑛，我沒什么好謝你的。我知道，這樁婚事能退，是個意外。但我也知道，若沒有你……便絕不會有這個‘意外’。”

她看著他，那雙被水汽氤氳的眸子，亮得驚人。

“我柳溶月說話算話，我說過，你若覺得過意不去，日后飛黃騰達了，記得還我……”

“現在，我改主意了。”

“我不求你日后還我什么榮華富貴。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今日，算是給了我選擇的‘自由’。日后，若有那么一天，我爹他們，為了什么家國利益，再要將我許給什么不相干的王公貴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勇氣，一字一句地，將自己的后半生，都押了上去：

“……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

“這塊玉佩，你收著。它不代表別的……”她說到此處，臉上飛起一抹動人的紅霞，卻還是坦蕩地，迎著他的目光。

“就當……就當是你我之間的一個信物。”

“他日你若見此玉，便知，我柳溶月，需要你。”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托付了。

這近乎于一次少女式的、最真誠、也最勇敢的“私定終身”。

觀書齋內，一片寂靜。

賈瑛看著桌上那塊潔白無瑕的玉佩，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將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的、明媚而又勇敢的少女，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震動。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我答應你”。

千言萬語，最終，都化作了一個最簡單的動作。

他伸出手，在柳溶月那緊張得幾乎要屏住呼吸的目光中，緩緩地，將那塊玉佩，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玉佩溫潤，一如其主。

此時無聲，卻已勝過千聲萬語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