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枯骨與紅妝
- 紅樓:金釵請自重,我只想讀書
- 潺潺如鏡
- 2357字
- 2025-08-06 00:30:00
就在京城因為一場潑天血案而攪動得滿城風雨之時,西郊,牟尼院。
這座偏僻的尼姑庵,如同被世俗遺忘的一角,依舊晨鐘暮鼓,清凈無聲。
秦可卿,已經在這里,住了七八日。
她為自己取了個新的名字,叫“秦蕓”。
勘破情緣的“情”字已死,如今剩下的,不過是蕓蕓眾生里,一株試圖向死而生的,卑微的野蕓罷了。
她用賈瑛贈予的銀兩,捐了一大筆香油錢,以“為家中長輩祈福”為名,成了一名帶發修行的居士。
白日里,便在庵堂的角落,跟著老尼們一同抄經、打坐,食兩餐粗淡的齋飯。
夜深人靜時,她才會將那封早已被摩挲得起了毛邊的《詠鷹》信紙,和那枚寫著“世外青崖”的字條,從貼身的衣物中取出,借著月光,反復地看。
那,是她如今唯一的念想,也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的一點光。
日子看似平靜,但她心中,依舊對未來充滿了迷茫。
庵堂,終非久留之地。
下一步,該去向何方?
她不知道。
從庵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尼口中,她第一次聽說了,這座小小的牟尼院里,還住著另一位與她相似的“可憐人”。
“……西邊最里頭的那間禪房,也住了位官宦人家的小姐。哎,那可真是個天仙般的人物,只是性子……孤僻得很,我們這些俗人,輕易不敢去打擾。”
“聽說是家道中落了,才被寄養在此。平日里,只與她那兩個隨身的丫鬟婆子說話,連我們送去的齋飯,都嫌‘不潔’,要自己用梅花上的雪水另煮呢……”
閑言碎語中,一個孤高、潔凈得有些不合時宜的少女形象,被漸漸勾勒了出來。
這日黃昏,晚課已畢。
秦可卿沒有立刻回房,而是獨自一人,來到了庵堂后院的那片梅林里。
此時早已過了梅花的花期,枝頭只見一片青翠。
她只是想借著這份寧靜,將心中那團亂麻,稍稍梳理一下。
就在梅林深處,一棵虬結蒼勁的古梅樹下,她不期然地,見到了那個傳聞中的“姑娘”。
只見那少女,年歲看起來比自己還小些,約莫十五六的光景。
身著一身看似樸素、實則料子極考究的月白色僧衣,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她沒有施半分粉黛,一張臉卻仿佛是上好的白瓷,在夕陽的余暉下,泛著一層瑩潤的光。
她的眉眼,生得極美,卻也極冷,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與潔傲。
玉斗碎月探冰井,游鱗驚破一斛秋。
皓腕凝霜鎖煙翠,蟬鬢浮光墮云流。
泉涌素縠浣脂玉,指沁寒漪驚臥虬。
甘露未沾唇先冽,風回松塢萬籟休。
此刻,她正踮起腳尖,用一只小巧精致的、不知是何種美玉雕琢而成的綠玉斗,小心翼翼地,收集著梅葉上凝結的、最后一絲尚未被風吹干的晚露。
她的動作,專注而又虔誠,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她手中的那只玉斗。
秦可卿看得有些癡了。她從未見過,有人能將“清凈”二字,活得如此淋漓盡致。
她鬼使神差地,緩步上前,在那少女身后數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福身,輕聲開口:
“這位師姐,有禮了。”
那少女的動作,猛地一頓。
她緩緩轉過身來,那雙如同古井般幽深的眸子,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毫不掩飾的審視,落在了秦可卿的身上。
“你是何人?”
她的聲音,如同她的人,清冷,剔透,不帶半分俗世的溫度。
“我叫秦蕓,是新來此掛單的居士。”
秦可卿溫言答道。
那少女——妙玉——的目光,在秦可卿那張雖未施濃妝、卻依然難掩風情的臉上,和那身素凈卻依然剪裁合體的衣衫上,停留了片刻。
“俗家之人。”
她淡淡地,給出了四個字的評語。
隨即,她又問道:
“你來此,所為何事?”
這問話,直接,無禮,卻又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天真。
仿佛在她看來,所有的問題,都該有最直接的答案。
秦可卿被問得一怔,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近乎于剖白的語氣,輕聲說道:
“我……是為了尋一條生路。”
妙玉聽了這個答案,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絲小小的波瀾。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卻沒有再追問,只是換了個問題:
“那我在此,你可知是為了什么?”
不等秦可卿回答,她便自己給出了答案,那聲音里,帶著一絲與生俱來的、不容置疑的潔傲:
“我在此,是為了離那‘骯臟’的世俗,遠一些。”
說完,她似乎覺得,這場對話,已經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了。
她抱著她那只珍貴的綠玉斗,轉身便要離去。
只是,在與秦可卿擦肩而過時,她的鼻子,輕輕地動了動,似乎是嗅到了什么。
她停下腳步,那雙清冷的眸子,又一次落在了秦可卿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起來。
“我看你,眉宇間塵緣未斷,六根不凈。既已入了空門,便該斬斷俗念,為何還用那俗世的胭脂水粉?”
這句近乎于“冒犯”的質問,讓秦可卿的心,被輕輕地刺了一下。
若是從前的她,或許只會諾諾稱是,惶恐告罪。
但此刻,經歷了那場生死大劫的秦可卿,卻不想再退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美得不似凡塵、卻也純粹得近乎于“無情”的少女,鬼使神差地,輕聲,卻又無比堅定地,反問了一句:
“敢問師姐,我來此地,求的是心凈,而非形枯。活著,已是天大的萬幸,若連一點顏色,都不能為自己保留……”
她抬起眼,勇敢地,迎上妙玉那審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道:
“……那與佛前供桌上,一具風干的枯骨,又有何異?”
“與……枯骨……何異?”
妙玉那張總是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愕然的神情。
她那純粹的、非黑即白的、容不得半點瑕疵的精神世界,仿佛第一次,被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充滿了韌性的、甚至帶著幾分血腥味的“求生欲”,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想反駁,想說“強詞奪理”。
但“枯骨”那兩個字,卻像兩根細細的針,扎進了她的心里,讓她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許久,她才將目光從秦可卿的臉上移開,抱著懷中那只冰冷的玉斗,聲音,比之前更冷了幾分:
“執迷不悟。”
說罷,她再沒有停留,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入了梅林深處的黑暗之中。
秦可卿看著她那孤傲決絕的背影,知道,自己大概是得罪了這位性情古怪的“同修”。
她自嘲地笑了笑,卻沒有半分后悔。
她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是的。
心可以死,但臉,不能。
只要還活著一日,她便要為自己,保留住那最后一分屬于“人”的顏色。
這,就是她從那場噩夢中,學到的、唯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