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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金風(fēng)未動蟬先覺

寧國府,書房。

“哐當(dāng)——!”

一方上好的端硯,被賈珍狠狠地摜在地上,砸成數(shù)塊碎片,墨汁四濺,污了那張名貴的波斯地毯。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賈珍雙目赤紅,如同一頭被觸怒的野獸,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嘴里不斷地咒罵著。

“一個沒根沒底的養(yǎng)媳婦,一個營繕郎的女兒,竟敢……竟敢主動休了我賈家!她這是在打我的臉!是把我賈珍的臉,扔在地上,讓全京城的人來踩!”

他剛想下令派人去抓,一個滿臉是汗的管事就連滾帶爬地從外面跑了進來,聲音都在發(fā)抖:

“大爺,不好了!外面……外面又有好幾家藥鋪的掌柜上門來催債了!說是給蓉大爺請的那些名醫(yī)的診金、藥費,已經(jīng)拖了三天了!庫房那邊……已經(jīng)快支應(yīng)不開了!”

另一個小廝也慌慌張張地跑來:“大爺,榮府鳳奶奶派人來‘探病’,人就在二門外,說是奉了老太太的命,非要見見蓉大爺不可……您看……”

“滾!都給我滾!”

內(nèi)憂外患,像兩只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賈珍的咽喉。

他只覺得一陣頭暈?zāi)垦#械呐穑蓟髁松钌畹臒┰昱c無力。

他連應(yīng)付眼前的爛攤子都已經(jīng)捉襟見肘,哪里還有多余的人手和精力,去滿世界抓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女人?

他一腳踹翻身旁的管家,對著他怒吼道:

“人呢?!還愣著干什么!沒聽見嗎?!外面一群要債的!榮府那個娼婦也找上門了!還不快去給我擋著!”

他罵的是眼前事,吼的,卻是另一樁無法言說的恥辱。

那管家嚇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賈珍這才頹然地坐回太師椅上,胸口劇烈起伏。許久,他才對著最后一個心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

“去,暗中查!不要聲張……”

“派人,死死地盯住她那個當(dāng)官的爹——秦業(yè)!她一個女人,跑不出廟,也跑不出她爹的手掌心!”

“等這陣風(fēng)頭過去……”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眼神里的狠厲,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我定要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風(fēng)波,只是暫時被壓下。

金榜題名的喧囂,持續(xù)了整整一日。

觀書齋的門檻,幾乎要被絡(luò)繹不絕前來道賀的管事和下人們踏破。

賈瑛平靜地應(yīng)酬著這一切,心中卻始終波瀾不驚。

他知道,這看似圓滿的結(jié)局,不過是另一場風(fēng)暴的序幕。

他真正在等的,是另一只靴子落地的聲音。

到入夜,喧囂散去,整個榮國府都沉浸在一種喜氣洋洋的寧靜中時,平兒才提著一盞小巧的紗燈,悄然來到了觀書齋。

她不是來送禮的,而是奉了鳳姐之命,來“說體己話”的。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

書房內(nèi),平兒將今日寧府和秦可卿那樁石破天驚的大事,一五一十地,都對賈瑛說了。

她的語氣里,還帶著一絲未褪的震驚與快意。

“我們奶奶說,這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蓉大奶奶這一手,可真是剛烈,算是狠狠地,替咱們府里也出了一口惡氣!”

賈瑛靜靜地聽著,手中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始終沒有說話。

直到平兒說完,他才將茶杯放下,問道:

“那她人呢?可能回家去了?”

“誰知道呢。”

平兒撇了撇嘴,“聽門房上的人說,是獨自一人,往城南她娘家那邊的方向去了。唉,也是個可憐人。珍大爺那邊,如今雖不敢明著發(fā)作,可這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她那當(dāng)小官的爹,怕是也不敢收留她吧?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喲。”

平兒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告辭離去。

平兒走后,書房內(nèi),恢復(fù)了寂靜。

賈瑛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任由夾雜著夏夜草木氣息的涼風(fēng),吹拂著他微燙的臉頰。

她走出了勇敢的第一步。

但,然后呢?

回娘家?

去投奔那個趨炎附勢、軟弱自私的小官僚父親?

不。

賈瑛的腦海中,幾乎是在瞬間,便已清晰地浮現(xiàn)出秦可卿接下來的命運——被父親捆綁,負荊請罪,再度送回寧國府那個吃人的狼穴,最終,在更深沉的絕望中,玉石俱焚。

他不能讓這件事發(fā)生。

那不僅是對一個勇敢女子的辜負,更是對自己親手撬動的“天命”,最徹底的背叛。

他霍然轉(zhuǎn)身,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走到書案前,取出一張空白的信箋。

他沒有落款,也沒有稱呼。他只在雪白的紙上,用他那融合了風(fēng)骨與鋒芒的筆跡,寫下了四個字,一首詩。

那四個字是——

世外青崖。

那首詩,正是那日寧府門前的:

《詠鷹》

雪爪星眸世所稀,

翻身直上九天飛。

不啄尋常院中雀,

專擒云路座山雕!

寫罷,他將信紙仔細折好,裝入一個最普通的信封。

他叫來在門外候著的靜云。

“靜云,”

他的聲音,低沉而又果決,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現(xiàn)在,立刻出府。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收買也好,蹲守也罷,你必須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剛從寧府離開的……秦氏。”

“找到她之后,”

賈瑛將那封信,連同一個沉甸甸的、裝著銀兩的荷包,一同交到靜云手中,“你把這個,親手交給她。告訴她,這是你的一位‘遠親故友’,臨行前托你轉(zhuǎn)交的舊物,今日才尋到機會。其他的,一概不知,一字不多問,一字不多言。”

“完成之后,立刻回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小的,遵命!”靜云接過信,感受著那荷包的分量,和信中那份更重的托付,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岔路口,夜風(fēng)凄冷。

秦可卿孤身一人,形銷骨立地,站在這條通往娘家的路的盡頭,心中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即將踏上的,究竟是一處可以蔽體的屋檐,還是一座更冰冷的牢籠。

就在她心灰意冷,幾乎要認命地,朝著那條熟悉的路邁出第一步時。

一個沉穩(wěn)的身影,從暗影中走了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位奶奶,請留步。”

來人正是靜云。

他沒有靠近,只是在合乎禮儀的距離,躬身行禮。

秦可卿一驚,警惕地看著他。

靜云不敢抬頭,只是雙手,將那封信和一個荷包,高高舉起。

“奶奶莫怕。小的是奉一位‘故友’之托,尋了您許久,才在此處等到。”

他的聲音,沉穩(wěn)而又恭敬,完全是預(yù)設(shè)好的說辭,

“這是您的一位遠親故友,早年臨行前,曾托小的轉(zhuǎn)交的舊物。只因這些年一直沒有您的音訊,今日才偶遇尋到,物歸原主,小的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故友?”

秦可卿一片茫然。

“小的不知。”

靜云將東西輕輕放在路旁的石墩上,又退后幾步,

“奶奶一看便知。東西送到,小的告辭了。”

說罷,他便毫不遲疑地,轉(zhuǎn)身,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秦可卿遲疑了許久,才走上前,拿起那封沒有任何署名的信。

借著清冷的月光,她緩緩展開。

只看了一眼,她那顆本已沉入冰窖的心,便如同被一道驚雷,狠狠地劈中!

世外青崖!

《詠鷹》!

是他!

是他!

只有他!

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會用這種方式,與她對話!

“院中雀”……“座山雕”……“直上九天飛”……

一字一句,都如同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心上!他不僅懂她,他竟連她下一步會遇到的困境,都早已料到!

而那四個字,“世外青崖”,便是他穿越了這無盡的黑暗,為她指引出的、唯一的光!

什么是“世外”?

對于一個走投無路的女子來說,在這京城內(nèi)外,哪里是官府管不著,權(quán)貴不敢輕易踏足的“世外”?

——佛門凈地!

“不要回家!去寺廟!”

她捏著那張薄薄的、卻又重逾千斤的信紙,淚水,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

那不是絕望的淚,那是被人從深淵邊緣,一把拉了回來的、劫后余生的淚!

她緩緩地,蹲下身子,將臉埋在膝蓋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仿佛要將這些年所有的委屈、恐懼與絕望,都隨著這淚水,一同排盡。

哭過之后,她重新站起身。

再抬起頭時,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上,已經(jīng)再無半分迷茫。

她將信紙仔細地折好,貼身藏入懷中,又將那個沉甸甸的、足以支撐她走很遠的荷包,緊緊地攥在手里。

她沒有再看一眼那條通往娘家的路。

她轉(zhuǎn)過身,迎著那輪清冷的明月,毅然決然地,朝著京城西郊的方向,走了過去。

那里,有她未知的命運,也有一條……真正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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