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鳳鳥出樊籠
- 紅樓:金釵請自重,我只想讀書
- 潺潺如鏡
- 4102字
- 2025-08-03 00:30:00
六月中旬,放榜之日。
順天府大興縣學門前,天還未亮,便已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
數(shù)千顆焦灼的心,匯聚于此,將此地的空氣,都炙烤得滾燙。
“出榜了!出榜了!”
辰時正,隨著一聲悠長的鑼響,一張巨大的、書寫著密密麻麻名字的皇榜,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下,被數(shù)名官差合力,緩緩地,張貼在了影壁墻上!
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間沸騰!
無數(shù)人,拼命地往前擠,伸長了脖子,從榜末開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向上尋找著自己的命運。
“倒數(shù)第三,是我!是我中了!蒼天有眼啊!”
“沒有……沒有我的名字……十年寒窗,十年啊……”
狂喜的吶喊與絕望的啜泣,混雜在一起,是這世間最殘酷,也最真實的悲喜劇。
與此同時,一墻之隔的榮國府,觀書齋內,賈瑛剛剛起身。
他似乎對墻外那足以決定他命運的喧囂毫無所知,只是平靜地,讓靜云侍奉著,換上一身干凈的儒衫。
他不知道的是,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一旁的寧國府內,悄然發(fā)酵。
寧國府,愁云慘霧,風聲鶴唳。
賈珍的書房內,所有名貴的瓷器,都已被砸得粉碎。
他雙目赤紅,如同困獸,咆哮著下令封鎖所有府門,嚴禁下人出入!
凡是那日參與了“稻香村之行”的仆役,無論知情與否,都被關押進了柴房,嚴刑拷打,追問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而那場鬧劇的主角賈蓉,自那日被強行灌下醒酒湯、清醒過來得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便羞憤欲絕,一口鮮血噴出,當場昏死過去。
至今,仍躺在床上,湯水不進,只知胡言亂語。
賈珍用盡了一切手段,試圖用暴力和封鎖,來捂住這個足以讓整個宗族都蒙羞的天大丑聞。
然而,這世上,最捂不住的,就是流言。
寧國府蓉大爺“酷好男風”、“白日宣淫”、“錯把家奴當美人”的驚天秘聞,還是如同插上了翅膀,通過兩府間那些錯綜復雜的親戚、下人關系,在榮國府的高層,以一種心照不宣的方式,徹底傳開了。
王熙鳳的院里。
她正對鏡理妝,聽著平兒壓低了聲音,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寧府的“慘狀”。
她聽到最后,竟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手中的描眉筆都險些掉落。
她轉過頭,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沒有半分同情,全是毫不掩飾的、酣暢淋漓的狂喜!
“好啊!真是天助我也!我正愁不知該怎么回報蓉哥兒和珍大爺那份‘好意’呢!這下倒好,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她心中瞬間便有了計較,對平兒吩咐道:
“你去,備上一份厚禮,就說我聽聞蓉哥兒身上不好,特派人去探病。記住,這事兒,要辦得大張旗鼓些,要讓府里人人都知道,我這個做嬸娘的,是多么‘關切’我那好弟弟!”
她要做的,就是徹底撕開寧府那塊最后的遮羞布,完成兩府在“體面”上的徹底切割!
就在榮國府眾人還在為寧府的丑聞而私下議論、各懷心思時,墻外,順天府學門前的喧囂,終于抵達了頂點。
無數(shù)人的目光,都已越過了榜中,死死地,鎖定在了那最高、最顯眼的位置。
一個維持秩序的官差,在核對了好幾遍榜單之后,才終于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唱出了那個石破天驚的名字:
“本科院試,第一名,案首——”
他頓了頓,仿佛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個結果,又看了一眼榜單,才用更大的聲音,喊了出來:
“榮國府,賈……瑛!”
全場,先是詭異的死寂,隨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議論!
“又是賈瑛!府試案首,院試還是案首!此子,是要連中三小元嗎?!”
“我聽說了!主考官董學政,對此子的策論,親筆批注了八個字——‘石破天驚,經(jīng)世之才’!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榮啊!”
這個消息,比“案首”本身更具震撼力!
賈瑛的名字,在一瞬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科場勝利者,而是被鍍上了一層由“鐵面御史”董其遠親自認證的、足以震動整個京城士林的“天才”光環(huán)!
當這份足以光耀門楣的捷報,與那份足以讓家門蒙羞的丑聞,幾乎在同一時間,擺在了榮國府最高掌權者——賈母的面前時。
這位見慣了風浪的老太太,臉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極點。
她先是因聽到“案首”二字,而喜得雙手合十,連念了幾聲“佛祖保佑”。
但當她又聽鴛鴦,將從鳳姐那邊打探來的、寧府那樁丑事的來龍去脈——尤其是此事本是沖著賈瑛和李紈去的——原原本本地,在她耳邊說完之后。
老太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不再是純粹的憤怒,而是冰冷的算計。
‘雙王并立’乃是當今圣上心頭第一大患。
我賈家一門雙府,寧府與忠順王過從甚密,榮府寶玉又與北靜王交好。
此舉在太平時是兩邊逢源,可在圣上眼中,卻是心懷異志,罪不可赦!
賈瑛橫空出世,連中小雙元,好不容易出現(xiàn)的讀書苗子。
偏又被忠順王如此高調拉攏……這在圣上看來,就是我賈家不僅手握舊日軍功,如今更要出一位能臣入主朝堂,與親王結黨!
這是取死之道!
賈家這艘船,已經(jīng)駛入了風暴的中心,稍有不慎,便是船毀人亡!
賈母睜開眼,眼中寒光一閃。
必須‘切割’!
必須向圣上表明我榮國府的清白與忠心!
“正好!賈珍這個蠢貨,自己把刀柄送到了我的手上!”
寧府的這樁丑聞,來得太“及時”了!
這不僅僅是家丑,更是一個絕佳的、可以用來“演給外人看”的政治借口!
我榮國府,可要做清清白白的詩書之家。
我的孫子(寶玉),只知親近北靜王這等風雅王爺;
我新看重的麒麟兒(賈瑛),雖被忠順王賞識,但我榮國府絕不與其同流合污!
與忠順王走得近的,是那個“穢亂人倫、骯臟不堪”的寧國府!
他們才是亂臣賊子,與我榮國府無關!
想通了這一切,賈母將茶杯狠狠擲于地上。
“啪——!”
她將手中的五彩攢金絲盅,狠狠地擲在地上,摔得粉碎!
“好,好,好!”
賈母氣得渾身發(fā)抖,聲音里卻聽不到半分溫度,
“好一個寧國府!好一個我的好侄兒賈珍!他們這是要把我們榮國府的根,都給刨了啊!”
她的憤怒,不在于賈蓉的荒唐,而在于,賈珍父子,竟敢將這等惡毒的陰謀,算計到她最看重的讀書種子賈瑛、以及她那可憐的寡婦孫媳李紈和重孫賈蘭的頭上!
這是在觸犯她的逆鱗!
是在挑戰(zhàn)她作為這個家族最高守護神的底線!
“鴛鴦!”
老太太眼中射出從未有過的寒光,對著早已嚇得跪倒在地的鴛鴦,下達了一道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傳我的話下去!從今日起,不許環(huán)哥兒、蘭哥兒再往東府那邊走動一步!寶玉更是如此!”
“我們榮國府,是清清白白的詩書之家,容不得那些腌臢不堪的東西,來污了我們家的門風!”
“以后,東府那邊,若無大事,不必往來了!”
這一道命令,如同一把快刀,狠狠地,斬在了榮寧二府之間那條早已腐朽不堪的連接之上!
這不再是私下的不滿,這是公開的、正式的——切割!
是榮國府的最高掌權者,對寧國府那骯臟不堪的門風,所下的最嚴厲、也最決絕的判詞!
寧國府,那座平日里對秦可卿而言如同牢籠的、壓抑的后院里,她也終于,從下人的竊竊私語中,拼湊出了外面世界的全貌。
她見到了,賈蓉——那個名義上的丈夫,如今如同一個廢人般,躺在床上,湯水不進,日夜囈語,已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她也聽說了,賈珍——那個讓她恐懼到骨髓里的公公,如今焦頭爛額,所有的心腹、仆役,都派出去封鎖消息、彈壓流言、尋醫(yī)問藥,整個寧府的運作,已經(jīng)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與麻痹。
“沒人管我了……”
一個念頭,如同野草般,在她那顆早已沉寂的心湖中,瘋狂地滋生出來。
一直以來,壓在她頭頂?shù)哪莾勺笊健Z珍的淫威和賈蓉的糾纏,在這一刻,都因為那場荒誕的鬧劇,暫時地,崩塌了。
枷鎖,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松動!
如果此時不走,等他們緩過氣來,等賈珍將所有的怒火與怨恨都轉移到自己身上……秦可卿打了個寒顫,她幾乎能想象到自己那生不如死的未來。
此時此刻,是她這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機會!
這時,又一個消息,如同天邊滾過的一道驚雷,傳進了她的耳中——榮國府的瑛二爺,高中院試案首!主考官親筆題詞“石破天驚,經(jīng)世之才”!
秦可卿怔住了。
那個在凝曦軒外,讓她免于受辱的少年;
那個在寧府門前,用一首《詠鷹》詩,遙遙為她送來“定心丸”的少年……他,又一次,以一種她無法想象的方式,登上了云端。
而他登得越高,她心中那份被壓抑的、對“生”的渴望,就愈發(fā)強烈!
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條不一樣的路可以走。
“賭一把!”
她那雙總是帶著憂愁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就在賈母的命令傳下不到半個時辰。
寧國府那扇已經(jīng)緊閉了一天、試圖將所有丑聞都鎖在里面的大門,被人從里面,緩緩地,打開了。
走出來的,不是任何一個管家或仆役。
而是蓉大奶奶,秦可卿。
她今日,卸下了身上所有象征著“蓉大奶奶”身份的華麗服飾與珠釵首飾。
只穿著一身素凈的、如同當年未出閣時一般的月白色衣裙。
她也沒有坐車,甚至連一個伺候的丫鬟都沒帶。
她就這么一個人,手里捧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得整整齊齊的錦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座讓她備受折磨與恐懼的牢籠。
她的臉色,依然帶著幾分病態(tài)的蒼白,但她的眼神,卻不再是之前的惶恐與柔弱。
那是一雙,死過一次之后,才有的、平靜得近乎于冷漠的眼睛。
她穿過寧榮街,無視了兩旁所有下人那驚愕的、如同見了鬼一般的目光,徑直,走到了榮國府的大門前。
她沒有求見任何人,只是將手中的錦袱,和一封早已寫好的信,恭恭敬敬地,交給了聞訊趕來的榮府大管家,賴大。
“有勞賴總管。”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此錦袱之中,乃是當年寧府所下之聘禮,與這些年,賈蓉所贈之一切物件。我秦氏,出身微寒,實不敢再高攀國公府的門楣。此信,乃是‘和離書’。從今日起,我秦氏,自請下堂,與賈氏宗族,再無干系!”
“前塵往事,一刀兩斷。此后余生,是佛是魔,皆由我一人承擔,再不勞貴府掛念。”
說罷,她對著賴大,對著這座巍峨的國公府,深深地,行了一個萬福之禮。
那是一拜,也是……訣別。
隨即,她直起身,再沒有看任何人一眼,就這么轉身,迎著午后燦爛的陽光,一步一步地,走入了茫茫的人海之中。
那背影,孤單,瘦弱,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掙脫了所有枷鎖的自由與堅定!
和離!
秦可卿,竟然主動提出了和離!
這個消息,比剛才賈蓉的丑聞本身,更具爆炸性!
在“夫為妻綱”、女人只有被“休”的份兒的時代,她一個弱女子,竟敢主動提出“和離”,與整個宗族決裂!這是何等的剛烈!
何等的勇氣!
這也等于是在用一種最慘烈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告——她與那骯臟不堪的寧國府,不共戴天!
觀書齋內。
賈瑛平靜地,從報喜的官差手中,接過了那份寫著他名字的、滾燙的捷報。
窗外,是整個榮國府上下,因他而起的、震天的歡呼與恭賀之聲。
而他的心中,卻已然看到了那座與他一墻之隔的、此刻必然已是愁云慘霧、人人自危的寧國府。
金榜題名時。
仇家夢斷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