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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簪花披紅

放榜之后,便是簪花。

這是朝廷給予讀書人登堂入室的第一份正式體面,是鯉魚躍過龍門后,身上生出的第一片金色鱗光。

儀式,依然設在府學明倫堂。

只是這一次,堂前的氛圍,不再是考試時的肅殺與壓抑,而是充滿了抑制不住的喜悅與榮耀。

所有新錄取的生員,皆已沐浴更衣,按照放榜的名次,整齊地列隊于堂下,氣氛莊嚴而又激動。

主考官董其遠高坐堂上,神情依舊嚴肅,但眉宇間,卻比考試時多了一絲溫和。

“出案——!”

隨著贊禮官一聲悠長的唱喏,簪花禮,正式開始。

“本科院試,第一百二十名,宛平縣,孫兆祥!”

唱名,從榜末開始。

每念到一個名字,便有一名身著嶄新童生青衣的學子,難掩激動地,從隊列中走出,快步上前,對著主考官和堂上的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禮。

名次,一個接一個地,向前推進。

堂下的氣氛,也隨著名次的升高,而變得愈發熱烈。

眾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瞟向那個始終安靜地,站在隊列最前方的、身形清瘦的少年。

他就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劍,即便不動,也自有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鋒芒。

終于,當倒數第二名也跪拜完畢后,全場,陷入了一瞬間的寂靜。

贊禮官深吸了一口氣,將胸中的氣息提至最足,用一種近乎于“唱”的、充滿敬意的聲音,高聲宣道:

“本科院試,第一名,案首——”

“榮國府,賈……瑛!”

全場矚目!

賈瑛從容出列。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他的神情,不卑不亢。在一眾激動得近乎失態的新晉生員之中,他那份超乎年齡的平靜,反而更顯出塵。

他跪拜,行禮。

動作標準,一絲不茍。

禮畢,高臺之上的董其遠,卻并沒有讓他立刻起身。

這位素來以“鐵面”著稱的學政大人,竟親自,從高案之后,緩步走了下來。

這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讓全場都響起了一片小小的吸氣聲。

董其遠走到賈瑛面前,親自虛扶了他一把,示意他起身,溫言說道:

“昨日之文,今日之榮,皆汝應得。”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明倫堂。

“那篇文章,老夫很喜歡。望日后,不忘文中初心,為國為民,方不負你這一身驚世才學。”

這是何等的殊榮!

主考官親自下堂勉勵!這比任何賞賜,都更能證明這位案首的“含金量”!

勉勵過后,便是“更易衣冠”。

所有新晉的秀才們,在教官的指引下,集體脫去了那身代表著“童生”身份的普通青衣,換上了由朝廷規制的、象征“生員”功名的藍色襕衫,頭戴方巾。

一時間,滿堂青澀褪去,盡顯斯文氣象。

而接下來的“簪花披紅”環節,更是將這場典禮的氣氛,推向了頂點。

教官們手捧托盤,為每一位新晉秀才的帽檐上,插上一朵喜慶的綢花,為他們肩上,披上榮光的紅綢。

而輪到案首賈瑛時,董其遠親自從托盤中,取過一朵比旁人大了數倍、用鎏金絲線精心扎成的大紅牡丹,親手,為他簪在了方巾的帽檐之上。

那一刻,金花耀眼,紅綢披身,映襯著少年那張清俊無雙的臉,當真如玉樹臨風,麒麟降世!

簪花禮畢,眾人又在教官的帶領下,前往文廟大成殿。

于至圣先師孔子的牌位前,行三跪九叩之大禮,正式宣告,成為“圣門弟子”。

禮成,眾人列隊,繞行學宮那半月形的泮池。口中,齊聲誦讀著《大學》的首章: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朗朗的讀書聲,回蕩在古老的學宮上空。

那一刻,賈瑛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能感受到,千年以來,無數讀書人那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崇高理想,正通過這場古老的儀式,薪火相傳,融入了自己的血脈之中。

典禮,終于在午時,宣告結束。

新晉的秀才們,在家人的簇擁下,在一片恭賀聲中,三三兩兩地散去。

賈瑛站在明倫堂的臺階上,任由無數道羨慕、嫉妒、崇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卻下意識地,在人群之中,緩緩地,來回尋找著。

他在找那個總是穿著一身月白男裝的、驕傲而又鮮活的身影。

他以為,今日,此情此景,她無論如何,也會藏在某個角落,親眼來看一看的。

然而,他看遍了人群,從一張張陌生的臉龐上掃過,卻始終,沒有找到那熟悉的身影。

她沒有來。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若有若無的失落感,如同退潮后的海水,悄無聲息地,漫上了他的心頭。

那頂在頭上的金花,肩上披著的紅綢,在這一刻,仿佛都失卻了幾分原有的鮮亮顏色。

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將那份闌珊的心意,壓回心底。

罷了。

他心中自嘲一笑,轉身,準備登上早已在門口等候多時的、屬于榮國府的那輛華麗馬車。

或許,本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賈瑛簪花禮畢,回到府中,先按規矩去賈母處請安謝恩。

彼時,賈母正高興地拉著他問東問西,寶玉、黛玉、探春等姐妹也都在場,氣氛一派祥和。

正說著,便見一個穿著蜜合色襖子、笑語盈盈的嬌俏少女,如同一陣風般,從外面跑了進來,正是史湘云。

“愛哥哥,聽說你中了案首,還戴了好大一朵花!快拿來給我瞧瞧!”

她性格爽朗,上來便拉著賈瑛的袖子,嘰嘰喳喳地道賀,全無半分女兒家的扭捏。

賈母見了,更是大樂,嗔怪道:

“你這猴兒,還是這么瘋瘋癲癲的。快來見過你瑛二哥。”

眾人說笑了一陣,湘云臉上的笑容,卻不自覺地淡了幾分,甚至還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煩惱。

心細的探春首先發現了,便關切地問道:

“云妹妹這是怎么了?可是家里有什么煩心事?”

史湘云聞言,撇了撇嘴,那張總是陽光燦爛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種混合著厭惡與無奈的神情。

“還能有什么?”

她有些泄氣地在小杌子上坐下,抱怨道,“還不是為了我那個‘好哥哥’!”

寶玉好奇地問道:“史大哥哥又怎么了?”

“他呀,”

史湘云拿起一塊云片糕,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在咬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兄長,

“前兒在外面跟人斗蛐蛐,輸了三百兩銀子,竟還不起!那債主追上門來,鬧得家里雞飛狗跳。叔叔氣得要拿鞭子抽他,他倒好,反倒怪起我來了!”

她學著史昶的語氣,惟妙惟肖地模仿道:

“‘我那好妹妹,整日就知道往榮府跑,攀高枝兒,跟個野丫頭似的,也不知從家里順些銀子出來接濟接濟我這個親哥哥!’你們聽聽,這是人話嗎?!”

黛玉在一旁聽了,用帕子掩著口,只是淡淡地冷笑。

探春則是柳眉倒豎,快人快語地說道:

“竟有這等不知羞恥的!自己的賭債,反倒要妹妹去偷拿家里的錢來還?這也忒沒擔當了!”

史湘云更是委屈,眼圈都有些紅了:

“可不是么!他還說,我若是不幫他,他就跑到榮府來,當著老祖宗和各位叔叔嬸娘的面,說我‘不敬兄長’,敗壞我的名聲!你們說,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這樣渾不吝的無賴!”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將那塊云片糕,當作史昶,一口一口地泄憤。

賈瑛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他原本對這位“保齡侯府嫡長孫”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但湘云這番抱怨,卻如同最精準的白描,瞬間,將一個“愚蠢”、“貪婪”、“毫無底線”、“自私自利”、“還好勇斗狠,慣會拿捏親人”的草包紈绔形象,活靈活現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天機鑒】的朱砂批語,也適時地在他腦海中浮現,對湘云的話,做出了最終的“官方認證”。

【人物判詞:史昶。保齡侯府嫡長孫,性情暴躁,眼界狹隘,鄙陋無知。其人好賭、好色,又極好顏面。為人無信義,無擔當,慣于遷怒他人,典型的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注:此人與榮國府賈璉素有往來,常一同出入風月之所。】

賈瑛心中了然,對這個素未謀面之人,已然有了最清晰的畫像。

他看著氣鼓鼓的湘云,只是溫聲安慰了幾句,心中,卻沒有半分波瀾。

對他而言,這不過是紅樓世界里,又一個早已注定了悲劇命運的、可憐又可恨的“蟲豸”罷了。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與這等人,產生任何交集。

然而,當晚霞染紅天際,喧囂與榮耀盡數沉淀下來之后,賈瑛回到了恢復了寧靜的觀書齋。

他推開書房的門,卻猛地一怔。

只見他自己的書案上,一切照舊。

而對面,那張屬于柳溶月的、精致的黃花梨書案上,不知何時,竟已被人悄然備下了一壺溫熱的清酒,兩只白玉酒杯,和一碟她最愛吃的、匯賓樓特的松子糖。

酒壺下,壓著一張字條。

賈瑛走上前,拿起字條。那上面,是一行清秀中帶著一絲飛揚跳脫的、熟悉的筆跡:

“呆子,速來!今日若不醉,如何對青云?”

“——匯賓樓,天字號房,我已包下。”

原來,她不是沒來,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賈瑛看著那張字條,白日里那點莫名的失落,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無可抑制的笑意。

戌時,匯賓樓燈火通明。

賈瑛應約,推開了頂樓“天字號房”的門。

而在推開門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呆在了原地!

他甚至下意識地,退后一步,看了看門牌,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屋里,沒有那個總是穿著一身月白色男裝、英姿颯爽的“柳七兄”。

取而代之的,是窗邊,一道他從未見過的、絢爛如晚霞般的身影。

她今日,竟破天荒地,換上了一身絢麗奪目的女兒裝!

一身石榴紅的掐腰長裙,將她那不盈一握的纖腰與初具規模的少女曲線,勾勒得淋漓盡致。

裙擺上用金線繡著展翅的鳳凰,華麗而不俗氣。

三千青絲,用一支飛鳳銜珠釵高高挽起,露出了修長白皙的脖頸。耳畔明月鐺,腕上金絲鐲,薄施粉黛,明眸皓齒……

整個人,明艷、熱烈,如同一正在盛放的、最嬌艷的牡丹,與平日里那個清雅颯爽的“柳七兄”,簡直判若兩人!

卻又在眉宇間,依然保留著那份獨有的、不輸男兒的英氣與驕傲。

賈瑛站在門口,竟一時之間,有些看癡了。

柳溶月見他那副呆頭鵝的模樣,心中既有幾分小小的得意,又有些女兒家難的羞赧。

她強撐著,臉上飛起一抹不自然的紅暈,卻還是維持著那份坦蕩與驕傲,主動開口道:

“呆子,看什么看?不認識了?”

“……柳七……不,”

賈瑛終于回過神來,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有些艱澀地,拱手行了一個平輩之禮,

“溶月……姑娘。”

柳溶月聽著他那略顯笨拙的稱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之前那點緊張的氛,頓時消散了不少。

她走到桌邊,豪爽地給他滿上一杯酒,昂起她那光潔的下巴,理直氣壯地解釋道:

“今日,是你金榜題名、恢復讀書人真身的日子。”

“那我柳溶月,也當以女兒身,為你賀此青云之喜!”

她看著他,那雙總是神采飛揚的眼睛里,此刻亮得驚人。

“這,才算公平!”

說罷,她端起酒杯:

“來!我敬你這位新科案首,第一杯!”

賈瑛心中巨震。

他終于明白,這,才是她送給自己的、最重、也最真誠的一份賀禮!

兩人對坐飲酒。

賈瑛這才發現,這雅間之內,不僅有美酒佳肴,靠墻的八仙桌上,還著一大堆用紅綢包裹的禮物。

柳溶月放下酒杯,獻寶似地,一一為他介紹:

“那個最大的,是我爹讓我拿來的,說是恭喜你,里面是一套他早年收藏的宋版《文選》孤本。”

“那邊那個小匣子,是我娘聽說了你的事,特意讓我帶來的,說是上好的安神香,讓你夜讀時用。”

“還有這個!”

她拿起一個長條狀的錦盒,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這個……是我偷偷從我那個不學無術的大哥書房里,給你‘順’來的!前朝大書法家董其昌的真跡字帖!反正他留著也是壓箱底,不如贈與你這等真正的英雄!”

賈瑛看著那滿桌的禮物,和眼前這個明艷倫的少女,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溫暖與感動。

“這……太貴重了。”

“貴重什么!”

柳溶月了下眉毛,

“這些,都是賀你今日之喜的。你只管收下便是!若覺得過意不去,日后飛黃騰達了,記得還我就行!”

她這番話說得豪爽,賈瑛心中卻敏銳地,從她那轉瞬即逝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絲不合時宜的、淡淡的落寞。

他沉吟片刻,狀若無意地問道:

“理國公大人……對你我二人一同溫書之事,并無異議?”

柳溶月正在倒酒的手,微微一頓。

她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卻沒有回避這個問題。

“我爹……”

她撇了撇嘴,聲音低了下去,

“他自然是不同意的。只是拿我沒辦法罷了。”

她抬起頭,看著賈瑛,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種真正的、屬于少女的、深刻的煩惱。

“我哥前日還跟我說,家里……家里已經開始給我準備……準備和保齡侯府的婚事了。”

她將“婚事”兩個字,說得又輕又快,仿佛那是什么燙嘴的東西。

“你大概也聽說過吧?就是那個老大不小,整日里只知道斗雞走狗、眠花宿柳的史昶(chǎng)。”

她自嘲地笑了笑,聲音里滿是掩飾不住的厭惡與鄙夷,

“就是湘云妹妹的那個親哥哥。”

“我爹說,那是門當戶對。理國公府的嫡女,配保齡侯府的嫡長孫,正好。呵,好一個‘門當戶對’!一個空頂著侯府名頭,內里卻早已腐爛透頂的草包,一個除了會念叨‘想當年我家老太爺……’之外,便一無是處的廢物,也配與我柳溶月,談這四個字?”

這石破天驚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雅間內所有的喜悅與曖昧。

賈瑛端著酒杯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他終于明白,她白日里為什么沒有出現。

她不是不想來,而是不能來。或許,正在家中,為了此事,與父母抗爭。

他也終于明白,她今夜,為何一定要換上這身女兒裝。

這不僅是為了替他慶賀,更是……一種無聲的反抗,一次任性的逃離。

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

看,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

但這個樣子,很快,就不再屬于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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