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窗二人三餐飯,半部通鑒兩處思
- 紅樓:金釵請自重,我只想讀書
- 潺潺如鏡
- 4143字
- 2025-07-31 11:21:00
晨光熹微,觀書齋的院門被輕輕叩響。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掐著點趕來“上學”的柳溶月。
與昨日搬動桌案的大張旗鼓不同,她今日只提著一個玲瓏的食盒,見到開門的賈瑛,便獻寶似的將食盒打開,一股清甜的果香瞬間彌漫開來。
“當當當當!”
她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
“昨兒回去,正好趕上宮里賞下來的新鮮荔枝,我特意給你留了一份。‘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快嘗嘗,這可是咱們大周版的‘妃子笑’!”
賈瑛看著那盤剝得干干凈凈、如羊脂白玉般的荔枝肉,不由失笑。
這位大小姐,說是來“侍奉筆墨”,倒更像來“投喂”的。
兩人在窗前各自的書案坐下,賈瑛專心研讀林如海的批注本,柳溶月則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詩集,不時捻起一顆荔枝送入口中,吃得眉眼彎彎。
安靜的氛圍持續了不到一炷香,便被她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打破了。
“哎,賈瑛,我問你,”
她托著香腮,促狹地眨了眨眼,
“你說,這世上為什么之前只有四大美女呀?”
賈瑛的目光從書卷上移開,有些跟不上她跳脫的思路,想了想,只能用最中規中矩的答案敷衍道:
“大約是她們或為國、或為家,于史書之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貢獻非尋常女子可比吧。”
“笨蛋!”
柳溶月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隨即挺起胸膛,用一種理所當然的驕傲語氣,公布了答案:
“那是因為,本姑娘我,還沒出生呢!”
這番驚世駭俗的自戀之語,讓賈瑛徹底愣住了。
賈瑛看著眼前這個顧盼神飛、一臉“快夸我”表情的少女,那股子混合著嬌憨與自信的勃勃生機,竟比窗外的日光還要耀眼幾分。
他看得微微一怔,眼前竟不由浮現出兩句詩來:
腮凝新荔透流霞,睫躍金粼篩日光。
隨即,他才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好一個‘理直氣壯’的柳七姑娘!”
他笑得前俯后仰,“是在下淺薄了,有你在此,何須再論那四大美人!”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賈瑛笑得如此開懷,不帶半分算計與城府,純粹得像個少年。柳溶月那張俏臉,不由得微微一紅,嘴上卻不饒人:
“算你識相!”
笑聲過后,她又捻起一顆荔枝,看著那晶瑩的果肉,思緒仿佛又飛回了剛才的話題,忍不住輕聲嘆道:
“不過說真的,若論起用情之深,我覺得那唐明皇與楊貴妃,才是千古第一。‘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能讓一個帝王如此為難,可見其愛之深切。那段愛情,多凄美動人。”
這是典型的、屬于少女的感性視角。
賈瑛臉上的笑意,卻緩緩斂去。他搖了搖頭,沒有直接反駁,而是換了一種問法:
“柳七兄,你可曾想過,為何貴妃偏愛荔枝,明皇就要動用國家驛站,‘千里迢迢,累死數匹馬’,也要送到她面前?”
“這……自然是因為愛她,想讓她高興啊。”
柳溶月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啊,讓她高興。”
賈瑛的聲音變得有些悠遠,
“所以,你看,他愛的,是他眼中那個‘應該高興的’貴妃。他給她的,是普天之下最頂級的榮寵,是‘姊妹兄弟皆列土’的權勢,是無人能及的奢華。這是一種愛,更是一種掌握著天下權柄的男人,對他一個最珍貴的‘藏品’的極致炫耀與占有。唯獨……少了幾分尋常夫妻間的、平等的尊重與體諒。”
柳溶月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從未聽過這等“離經叛道”的言論。
賈瑛沒有停下,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書齋的墻壁,看到了那段烽火連天的歷史。
“我們再看馬嵬坡。六軍為何不發?真是恨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嗎?不。根子在于天寶年間的朝政敗壞,在于安祿山的鐵蹄踏破了長安的繁華。士兵們在前線浴血,家人在后方流離,而他們的君王,卻依舊在宮中夜夜笙歌。他們恨的,不是楊玉環這個人,而是她所代表的那種,與前線將士的苦難形成鮮明對比的、腐朽奢靡的生活本身!楊玉環,只是一個宣泄口,一個替罪羊。”
柳溶月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她被賈瑛這番話里透出的、冰冷而又真實的歷史邏輯所震懾。
“所以啊,”賈瑛最后總結道,聲音里帶著一絲悲憫,“《長恨歌》的悲劇,表面上看,是一個愛情故事。但它的內里,是一個帝國從極盛走向衰亡的挽歌。這出戲真正的主角,從來不是帝王和貴妃,而是那些在安史之亂中死去的、連名字都留不下來的千千萬萬的百姓。他們的‘恨’,才是史書上真正的、'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柳溶月的心上。她那顆充滿了風花雪月的少女之心,第一次,被如此宏大而又殘酷的家國敘事所沖擊,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
她沉默了許久,才喃喃道:
“照你這么說,這世間的帝王將相,豈非都無真情可言?”
“那也未必。”
賈瑛笑了,順勢將話題引開,
“你看那被后世文人罵作‘漢賊’的曹孟德,人人都說他奸詐殘暴。可他兵敗之時,看到哀鴻遍野,寫下的卻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你覺得,是一個只知‘在天愿作比翼鳥’的帝王,還是一個能為‘千里無雞鳴’而斷腸的梟雄,更懂這人世間的‘真情’?”
這一下,柳溶月徹底啞口無言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少年,第一次發現,原來“學問”還可以是這個樣子的。它不是故紙堆里的之乎者也,而是一種能剖析人心、洞察世事的、鋒利如刀的武器。
她沉默了許久,才抬起頭,那雙總是神采飛揚的眼睛里,此刻滿是復雜的光。
她看著賈瑛,雖然心中已被說服,嘴上卻依舊不肯服輸,強撐著嘀咕道:
“歪理邪說……盡是些不解風情的道理。不過……聽起來,好像又有那么點道理。”
賈瑛看著她那副糾結又倔強的可愛模樣,心中的那點柔軟被觸動,忍不住笑著調侃了一句,想讓氣氛重新輕松起來:
“我這番道理,也只有柳七兄這等胸懷天下之人才能聽懂。換了旁人,怕是早就聽不下去,拂袖而去了。看來柳七兄是當世荀彧,身在漢營心在曹,雖為女兒身,卻心向我這番‘經世濟民’的道理啊。”
他本意是想夸她有見識、有格局,是個“自己人”。
可這句“身在漢營心在曹”,和“雖為女兒身,卻心向……”的話,卻如同一根最尖銳的針,在不經意間,狠狠地刺中了柳溶月內心最深、也最痛的那個地方。
是啊,荀彧是國士,他能選擇自己的陣營,能輔佐自己認定的明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可她呢?
她柳溶月,空有一身才學,滿腔抱負,卻永遠被困在這副“女兒身”的軀殼里。她的人生,不是自己選擇,而是等著被家族指派,被命運安排。
她連做“荀彧”的資格都沒有!
那一瞬間,柳溶月臉上的所有血色,盡數褪去,變得煞白。方才那點因辯論而起的鮮活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言說的落寞與悲傷。
她捏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眼眶不受控制地紅了,卻又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
賈瑛瞬間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他心中懊悔不已,暗罵自己得意忘形。他看到了她的才華,卻忽略了她的枷鎖。
“溶月,我……”
他想道歉,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任何解釋,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雅間內的氣氛,瞬間從春風和煦,跌入了冰點。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彌補的、對一個靈魂最深處創痛的無意觸碰。
窗外的日光依舊明媚,卻再也照不進柳溶月那雙黯淡下去的眼眸里。
就在這尷尬而沉重的死寂之中,門外,傳來了靜云平穩的聲音:
“二爺,碧紗櫥的紫鵑姑娘,奉林姑娘之命,前來拜訪。”
柳溶月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站起身,強撐著恢復了幾分“柳七兄”的儀態,匆匆地對著賈瑛拱了拱手:
“既……既有客來,我便不打擾了,先行告辭。”
說罷,不等賈瑛回應,便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院子,那背影,帶著幾分倉惶的狼狽。
賈瑛心中一嘆,只能目送她離去,然后才整理心神,將紫鵑迎了進來。
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將觀書齋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賈瑛卻全無心思欣賞這景致,他獨自一人坐在窗前,對著窗外柳溶月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他心中滿是懊悔與思索。他自詡懂人心、善布局,今日卻用一句無心的玩笑,深深地刺傷了一個將他引為知己的少女。
這讓他那份案首的自得、觀硯會上的從容,都化作了此刻的自省。
他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鋒芒太露,言語間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俯視眾生的傲氣,少了些溫潤的體察。
紫鵑依舊是那副落落大方的模樣。
紫鵑福了一福,聲音清脆悅耳,“我們姑娘已經拜讀過了二爺在府試中的大作,贊不服口,說是氣魄宏大,見識非凡,非尋常學子可比。”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那雙靈動的眼睛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只是,我們姑娘也說,二爺的文章,雖如昆山之玉,卻似乎有些……‘過于’鋒芒畢露了。姑娘閑來無事,抄錄了一冊《道德經》的節選,特意讓奴婢送來,贈與二爺閑時翻閱。”
說罷,她便將那冊書,輕輕地放在了賈瑛的桌案上。
賈瑛心中劇震!
他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這番話里的深意。
他接過那冊尚帶著淡淡墨香和女兒家氣息的書冊,翻開扉頁,只見上面用一手娟秀中透著風骨的簪花小楷,寫著一句話: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下面,再無半個多余的字。
這一句話,如同一道溫暖而又智慧的清泉,瞬間澆灌進了他那因懊悔而有些焦躁的心田。
黛玉,這個足不出戶的、敏感細膩的少女,竟憑借著幾篇文章,就敏銳地洞察到了他性格中最核心的特質,也預見到了他未來最可能的風險——剛不可久,強極則辱。
她沒有直接說教,而是用最含蓄、最風雅的方式,引道家“守雌”的思想,來善意地提醒他,要懂得收斂鋒芒,要懂得兼容并蓄,要像溪流一樣,看似柔弱,卻能容納百川,長流不息。
這番提點,來得太及時,也太精準了!
它不偏不倚地,正應上了他今日因柳溶月之事而起的自省!
這一刻,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深刻理解的共鳴,在賈瑛心中油然而生。這份共鳴,比觀硯會上舌戰群儒的快意,比高中案首的榮耀,都來得更加珍貴。
他拿著黛玉親手抄錄的書冊,送到門口,對著紫鵑鄭重地作了一揖:
“請代我,多謝林姑娘。這份禮,瑛……受之有愧,亦銘感五內。”
紫鵑見他如此鄭重,也知自家姑娘的心意是送到了,便笑著福身告辭。
賈瑛獨自回到書房,他沒有再去看那本《資治通鑒》,而是將黛玉贈的《道德經》節選,與林如海的批注本,并列放在了案頭。
他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那一輪已然升起的、皎潔如水的明月,心中所有的煩躁和懊悔,都在這片清輝的照耀下,漸漸平復。
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對月傾訴,又像是在對那個遠在碧紗櫥的倩影,做出無聲的回應:
“知其雄,守其雌……”
他頓了頓,想起柳溶月今日黯然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聲音里,卻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溫柔與了然:
“是啊,我對溶月,也該多幾分‘守雌’的體諒。她有她的驕傲,我卻只顧著自己的道理……”
“林妹妹,林妹妹,你可……真是我的解語花啊。”
月光如水,靜靜地灑滿了整個觀書齋,也照亮了書案上那一行娟秀的小楷,仿佛在無聲地回應著少年心中,那一聲發自肺腑的、無人聽聞的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