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昏黃的光線下，塑料袋里那碗敲餛飩浮在湯里，那股熟悉的、帶著豬油香和淡淡胡椒粉味的香氣，瞬間鉆入鼻腔，霸道地驅(qū)散了醫(yī)院消毒水的冰冷記憶。

“發(fā)什么呆？快拿著，一會兒涼了就沒那個味兒了。”

邱智悉不由分說地把塑料袋塞進(jìn)江垚手里，溫?zé)岬耐氡谕高^薄薄的塑料袋熨帖著她冰涼的手指。

江垚下意識地接住，指尖傳來暖意。

人類對味覺的記憶往往與欲望相關(guān)，最好吃的東西往往和記憶深處最快樂的回憶有著不解之緣。

梅將英的雞湯，丁小門口的敲餛飩。

一個是從未吃到嘴的，一個是不愿意再吃的。

她低頭看著那碗餛飩，神色恍惚。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童童睡醒吵著要媽媽，電話打不通，我就猜你還在醫(yī)院耗著。”邱智悉語氣隨意，目光卻在她微紅的眼眶和略顯蒼白的臉上掃過，眸色深了深，“嘖，看這可憐樣兒，被誰欺負(fù)了？要不要我替你出氣？”

他的語氣帶著慣常的調(diào)侃，但江垚卻難得的沒有懟回去。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壓下那點不合時宜的酸澀，嘴硬道：“誰欺負(fù)我了？我好的很，就是……有點餓。”

她晃了晃手里的餛飩。

“餓就吃啊，站著干嘛？去車?yán)锍裕臆嚴(yán)餂隹臁！?

邱智悉說著，很自然地伸手，似乎想把她被風(fēng)吹亂的額發(fā)捋到耳后。

江垚愣了一秒，盯著邱智悉的眼睛出神。

邱智悉的手停在半空，順勢回望著她，一向倔強不羈的江垚，此刻妝容謝盡，凌亂貼在耳邊的頭發(fā)把她襯得有些可憐。

“干嘛，一碗餛飩而已，至于感動成這樣嗎？”邱智悉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動了一下，慌張挪開目光后，屈指在她額頭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頭發(fā)都糊臉上，丑死了。”

邱智悉的老頭背心有些薄，又寬大。

身上的紋身漏了個十成十，一時間打碎了江垚恍惚的思緒。

有些人雖然不在了，留下的記憶倒是很深刻。

所以說，在任何關(guān)系里，被留下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

“要你管！”江垚捂著額頭，故意忽略動作里的親昵，抬頭瞪他，“邱智悉，你手欠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

“改不了，天生的。”

邱智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夜色里晃眼，“尤其是對你，我的前妻姐。”

江垚徹底出戲了。

“滾！”

江垚低斥，“再胡說八道，餛飩扣你頭上！”

“扣唄，反正也是給你買的。”

邱智悉毫不在意，反而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帶著點誘哄，“真不上車？童童可念叨著要跟你視頻呢。順便聊聊你那個‘好哥哥’？我看他今晚挺忙啊，把你一個人丟外面受氣？”

“邱智悉你有完沒完！”

江垚氣得跳腳，卻被邱智悉的壞笑打斷，氣息拂過耳畔，帶著煙草味和一絲危險的熱度。

江垚心頭一跳，正想開懟，卻感受到了來自不遠(yuǎn)處的一道懇切的目光。

陳禮執(zhí)的白大褂，此刻正在臺階上發(fā)亮。

落在臺階上的運動鞋的半個腳掌伸外面，哪怕隔著這么遠(yuǎn)的距離，江垚也能感覺到陳禮執(zhí)鏡片下濃重的情緒。

陳禮執(zhí)什么時候來的！

江垚的心跳猛地加快。

她不敢想他到了多久，也不敢回憶自己剛剛和邱智悉的舉動，到底算不算得上曖昧和親呢。

心臟的驟然縮緊，讓她做了只心虛的鴕鳥。

可她心虛什么？

隱瞞了自己五年如廁一般的人生，還是自欺欺人逃避了一段無法直視的感情，又或者是兩者皆有？

江垚突然陷入了一場感情的自證陷阱。

邱智悉順著江垚的目光注意到了陳禮執(zhí)。

他桃花眼微微一瞇，望著對方敞開的衣襟，勾起挑釁又玩味的笑。

下一秒，他將手臂搭在了江垚身后的車頂上，形成一個半環(huán)抱的姿勢，姿態(tài)親昵得刺眼。

他毫不避諱地迎著站在高臺處陳禮執(zhí)的視線，像是在無聲地宣告一種主權(quán)。

*

陳禮執(zhí)走到面前的時候，江垚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邱智悉身體有意無意的靠近，更是讓她無所適從。

陳禮執(zhí)的審視貫穿全身，江垚本能的想要掙脫邱智悉那帶著占有欲的姿勢，身體卻硬的像一塊磐石。

“不是讓你等我一起走嗎？”陳禮執(zhí)低聲開口，語氣疲憊吐字卻清晰，“怎么自己跑出來了。”

原來選擇性屏蔽還會在繼母和繼子之間“遺傳”。

陳禮執(zhí)故意不看邱智的的樣子實在是太僵硬。

江垚眨眨眼，忽然覺得這個“遺傳”有些太荒謬。

陳禮執(zhí)見江垚不語，目光緩緩下移，略過胸口的污漬，定格在她手里的那碗敲餛飩上。

父親在的時候，最喜歡在下班后買兩碗敲餛飩帶回家。

一碗給梅將英，一碗給江垚。

如果暑假在家，那還會多一分牛肉生煎和胡辣湯給自己。

那是陳禮執(zhí)印象中，四口之家為數(shù)不多的溫馨時刻，或者說，這個家是四口人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溫馨的。

“想吃餛飩怎么不告訴我。”

幾秒的沉默，將復(fù)雜的情緒，包裝成了一個棘手的病例。

陳禮執(zhí)的嫉妒心忽然開始作祟。

敲餛飩承載的過去回憶，讓陳禮執(zhí)固執(zhí)的認(rèn)為這是屬于自己和江垚的私有象征。

而此時，敲餛飩卻成為別的男人給江垚獻(xiàn)殷勤的物件。

他不允許。

“她早就想吃了，你買了嗎？”

邱智悉看不慣陳禮執(zhí)裝這種逼，“陳大主任在里頭一呼百應(yīng)救死扶傷，就讓我們垚垚在外頭餓著被人潑粥？”

陳禮執(zhí)皺眉。

“請問你哪位？”

“你管我哪位？”

邱智悉語氣輕飄飄，還帶著點毫不掩飾地譏諷。

“陳主任眼里病人的命是命，我們垚垚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陳禮執(zhí)冷漠的回應(yīng)了邱智悉，目光沉重的，如實質(zhì)般壓在了江垚身上，“這個是你男朋友？”

“不是！”

“是。”

截然不同的回答出現(xiàn)在江垚和邱智悉的口中，在眼下的尷尬氛圍里，竟顯得有幾分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