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認為缺錢又缺愛的孫露娜，一直活得很收縮。可是，自那一晚之后，她的生活全亂套了。

那一晚，孫露娜下班出地鐵，像往常一樣路過家旁邊的社區商場。

夜里十一點。困得睜不開眼。憑借三年來頻繁加班養成的老馬識途本領，半睜半睡地往前走。

隔三秒撩眼皮看路，余光被兩束光吸引。強打精神望過去，登時忘記走路。

是一家臨街的服裝店，被改成了一家汽車店。工作人員趁夜開車進店。

孫露娜心中那個蒙塵已久的愿望，突然破土發芽，見光瘋長。

習慣封裝情緒的她，在看到聚光燈打亮的轎車時，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起來。

她站在微暗中，如飛蛾向光，身體前傾，全身心地注視著店內那輛車。一種被命運狠敲心靈的鈍痛，從心臟發散，波及全身。

工作人員停穩了車，關燈下班。燈源熄滅，轎車隱匿在黑暗里。

孫露娜那破土瘋長的愿望，在意念中，已經沖破身體，在頭頂上方開枝散葉。夜風吹動隱形的樹葉，樹葉發出無聲的嘩啦響，光影斑駁投在她心田，搖曳得她腳步都搖擺起來。

她頂著一棵樹，吃醉酒一樣往家走。

一些以為早就遺忘的過往，當夜入夢。

媽媽抱著她，請她原諒她的不得已；爸爸尷尬地搓手，說他也是沒辦法；伯母嘴角抽動，譏笑和冷嘲熱諷無窮無盡地隱匿在那兩片薄唇之內；校花低頭看她的鞋，再抬頭時憐憫的眼神在她心底灼燒出永遠的印記；班長猛地推開門，那幾個圍著她要落井下石的女生不甘心地散去；車門“嘭”地關上，在她心中女神一樣存在的語文老師碾碎一路的閑言碎語，開向光明。

她站在被汽車劈開的碎光里，努力記住語文老師駕車時帥絕人寰的絕塵背影。

碎光晃動。她睜大眼，想看得更清楚些，結果，醒了。

醒來之后，腦袋既混沌又興奮。

昨天還緊緊含苞的白玉蘭花一夜綻放，絢爛地開了一樹，美得如詩如畫。

孫露娜沉醉地與這旖旎春光對視。這來得恰是時候的玉蘭花，仿佛是一種昭示。孫露娜撥通桃兮的語音通話。

“抱歉我吵醒你，但是我此時不說，怕再清醒一分就不敢說了，桃兮！我要買車！攢錢買車！我要刺激一下這該死的渾渾噩噩生活，我要犒勞這么多年太辛苦的自己，我要勇敢……”

“你是孫露娜？”手機那頭終于插上了話。聲音帶著笑，像是忍俊不住。

“周門康？”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要偷聽你的心里話，只是兮兮給你的通訊名備注的是‘親愛’。她還沒醒，我看到‘親愛’來電，頓時感覺頭上長出一片大草原。你懂的吧？但是你不用擔心，我錄音了，等兮兮一醒我就放給她聽。”

孫露娜詐尸一樣從窗前一蹦而起。她低頭急尋結束通話的紅色結束鍵。

“你要買車是吧？你想買什么車？正好最近我也有換車的打算。過了新手期，終于不用開我爸的破二手了。我正猶豫是買全進口的，還是合資車……”

眼睛一閉，按下紅色鍵。周門康的聲音消失。

朝北開的窗玻璃上，映出孫露娜訕訕的臉。

心事被這樣走漏，情似鬧市裸奔。孫露娜手按胸口，給自己壓驚。周門康是她好友桃兮的男朋友。

平靜一會后，心跳慢下來。孫露娜坐下，對著盛開白玉蘭的窗邊寫日記。筆尖自作主張，等孫露娜有所察覺，轎車的輪廓已然呈現。

絕塵而去的語文喻老師在意念中兜了一個圈，剎車在她眼前。車窗玻璃落下來，露出語文喻老師因為不肯妥協而倍顯堅毅的臉。她明明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

喻老師利落地將一側的頭發抿在耳后，向孫露娜投一記鼓勵的目光，同時毫不吝嗇地伸出手。孫露娜知道那是擊掌邀約。她在初一那年得到過。她伸出手去回應。

坐在車內的喻老師像是被亮光刺破的肥皂泡，“啪”，消失不見。

玻璃窗映出朝虛空伸出手掌的孫露娜。

孫露娜望著窗玻璃，仿佛看到初一那年，留著短發、小鹿眼里經常流露驚慌的自己。十幾年過去了，因為家庭突變而惶惶不安的小女孩，變成內斂清秀的成年女性；當年眼神里的慌亂，如今被陌生人間習以為常的戒備取代；短發變成了披肩發，小鹿眼睛依然美麗。

“就這樣決定了，”孫露娜在筆記本上寫，字跡清秀中透著力度，看得出來是一個堅韌的人，“在渾渾噩噩的生活中，放入一條鯰魚。”

“月薪3K實習女絕不認輸！”

“在上海打工人5點半起床的一天能有多豐富！”

“400元一份‘盒飯’！上海的打工人已經進化成什么樣了？！”

以上種種的上海雞血生活，跟孫露娜統統沒有關系。她有的只是搬磚人的迫不得已和疲憊。

每天早晨頂著一張沒睡醒的臉，去擠很可能一次擠不上的地鐵，像沙丁魚罐頭里的沙丁魚一樣，奔赴讓她因事物堆積而情緒低沉的職場，還必須打起精神，假裝每天都元氣滿滿。傍晚時分，理應結束一天工作，可是，卻缺少公然離開的勇氣，只能隨大流繼續加班。

加班到麻木。對未來的期待，在無盡的加班中消弭殆盡。年紀輕輕就活得死氣沉沉。這是時代的悲哀還是她個人個例的不幸？

好在，救贖來了！

“可是，救贖不是應該別人來拯救你嗎？譬如這時候應該出現一個男人，他很有錢，愛你愛到非你不娶。給你買車，承諾養你，無所謂你上不上班……”桃兮醒后回電。聽完孫露娜說她找到救贖后，桃兮生疑。

“拯救這么重要的事，當然靠自己最好。所幸這么多年，我一直摁住蠢蠢欲動的春心，沒有蕩漾。這么多年，自我定位一直清晰準確：搞錢！”孫露娜打了個榧子，堪稱神采飛揚。

“哦？請問你現在存款多少？”

天光大亮，但是查賬是私密事。孫露娜拉緊窗簾。坐在床頭，她神情鄭重地打開手機銀行，用目光審慎地逐卡讀數字。

一合計金額，嚇自己一跳。一頭撲在床上，恨不得拿浸了經年味道的枕頭悶死自己算了。

為什么清晰準確的定位，卻沒有積極樂觀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