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克嘶啞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我的意識表層。寒風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時間管理局穿梭機的轟鳴、下層街區遙遠的嘈雜、我自己狂亂的心跳聲……所有聲音都被瞬間抽離。世界只剩下他指向我的那只枯瘦的手,和他那句在狂風中清晰得令人發指的話語:
“……是我女兒的命。”
“她的命?”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幾乎不屬于自己。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涌上來。那個躺在垃圾堆里、瘦骨嶙峋、連下一口呼吸都支付不起的瀕死女孩?她的命值一百年?這簡直是永恒城最惡毒的黑色笑話!按在后腰槍柄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慘白一片。“她連支付自己最后一天的時間都沒有!拿什么給我一百年?!”
老巴克的臉在建筑支撐柱投下的濃重陰影里劇烈地扭曲了一下。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的恨意仿佛化為了實質的毒火,從他渾濁的眼眶里噴涌而出,燒灼著空氣。他沒有理會我的質問,反而向前僵硬地踏出一步,那動作不像活人,更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狂風吹得他襤褸的衣袍獵獵作響,露出下面同樣枯槁、仿佛只剩下骨架支撐的身體。
“你知道‘永恒之核’是什么嗎,渡鴉?”他嘶聲問,聲音里帶著血淋淋的控訴,每一個音節都飽含著無盡的痛苦,“它不是冰冷的機器!不是流淌的能量流!它是‘時間之心’!是……是像苔蘚那樣,被榨干了所有未來、所有可能、所有……‘存在’本身的孩子們……她們被碾碎的靈魂和最后的時間本源,被強行熔鑄成的……燃料!”
轟——!
老巴克的話語,如同一顆精神炸彈在我腦海深處引爆!永恒之核……是人的靈魂熔鑄的?!是像“小苔蘚”那樣被榨干的孩子們……形成的“燃料”?!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惡寒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這數百米高空的凜冽寒風更刺骨千倍!胃部劇烈痙攣,宿醉的殘余和這恐怖絕倫的真相猛烈沖突,一股強烈的腥甜涌上喉嚨,我死死咬住牙關才沒吐出來。
“你……你他媽在放什么狗屁!”我嘶吼著反駁,聲音卻不受控制地顫抖。理智在瘋狂尖叫著否認,但內心深處,一種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直覺卻如毒藤般瘋長!管理局那些諱莫如深的秘密區域,下城區貧民窟不斷發生的、尤其是身患“時光銹蝕”的少男少女離奇失蹤事件……那些曾被我認為是黑市器官販子或非法時間工坊所為的線索碎片,此刻在老巴克血淚的控訴下,瞬間串聯成一條通往地獄的冰冷鎖鏈!難道……是真的?!
“狗屁?”老巴克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笑,如同夜梟在墳場悲鳴,“我他媽親眼看著!就在‘凈時’工廠!在那座用謊言和消毒水掩蓋的地獄最深處!那些孩子……像流水線上的零件一樣被輸送進去……出來時……連他媽的一粒灰都不會剩下!”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渾濁的淚水終于沖破了最后的堤防,混合著臉上的油污和絕望,滾燙地淌下,“我的苔蘚……她本該……她本該也那樣……徹底消失!被碾碎!被熔進那個該死的‘核’里!成為上面那些蛆蟲永恒享受的墊腳石!但她沒有!她用盡最后的時間……用她殘存的、還沒被完全磨滅的靈魂……她……”
老巴克的聲音被巨大的悲痛扼住,哽咽著,粗重地喘息,像一架即將散架的破敗風箱,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瀕死般的痛苦。
“她做了什么?!”我厲聲追問,心臟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幾乎要爆開。那個女孩最后穿透靈魂的目光,那句無聲的“別忘了我”,塞進我手心的懷表,還有賬戶里詭異的一百年……無數碎片在我混亂的腦海中激烈碰撞、旋轉,仿佛要撕開一個通往真相的裂口!我甚至無意識地向前逼近了半步,槍口依舊死死鎖定著老巴克的后心。
老巴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目光復雜到了極點:刻骨的恨意、無法理解的巨大悲傷、深入骨髓的絕望……甚至還有一絲……近乎哀求的瘋狂?他嘶啞的聲音如同地獄深處刮來的陰風,一字一句,清晰地切割著冰冷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被撕裂的重量:
“她用自己的命……買你活下去!”
“她用自己的時間……買你活下去!”
轟隆——!
這句話不再是炸彈,是滅世的雷霆!是宇宙初開時的混沌巨響!狠狠劈在我的意識核心!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所有的光線、所有的色彩都在瞬間被徹底湮滅!只有老巴克那扭曲痛苦的臉在絕對的黑暗中燃燒!心臟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捏碎!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劇痛和眩暈感瞬間將我吞沒!我踉蹌著向后猛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金屬護欄上,冰冷的觸感絲毫無法緩解那滅頂般的沖擊!
她……買我活下去?
那個躺在垃圾堆一樣的床上、瘦骨嶙峋、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女孩?她用自己僅存的、被病魔和貧窮啃噬得所剩無幾的時間……買了我活下去的機會?!憑什么?!她為了什么?!我這種在泥潭里打滾、替食腐者收割窮人性命的鬣狗?!荒謬!這比永恒之核是人熔鑄的還要荒謬百倍!千倍!
巨大的震驚和無法理解的沖擊讓我思維徹底停滯,大腦一片空白。賬戶里那冰冷的一百年數字,此刻仿佛化作了滾燙的巖漿,灼燒著我的神經。那塊藏在暗袋里的懷表,似乎也在這瞬間變得無比沉重,隔著布料散發出冰冷的脈動。
就在這致命的失神剎那!
老巴克動了!
他那佝僂枯槁的身體里,爆發出與衰老和絕望外表截然不符的、如同受傷猛獸般的恐怖力量!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瘋狂,他猛地朝我撲來!渾濁的眼中所有的復雜情緒都消失了,只剩下最純粹、最原始的、不顧一切的殺意!枯瘦如鷹爪般的手指,帶著撕裂空氣的腥風,目標直取我的咽喉!
“把她的時間!還回來!!”嘶吼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混合著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致命的警兆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刺穿了我的震驚!身體的本能——無數次在死亡邊緣磨礪出的、刻進骨髓的反應——比思維更快!在千鈞一發之際,我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猛地向側面擰身閃避!
嗤啦!
老巴克帶著腥風的指尖擦著我的頸側皮膚掠過!冰冷的死亡觸感讓我渾身汗毛倒豎!同時,我的右手如同蓄勢待發的毒蛇,閃電般探向后腰!
拔槍!拇指推開保險!冰冷的“蝮蛇”III型動能手槍瞬間脫離皮套,黑洞洞的槍口在轉身的慣性中,帶著絕對的精準,穩穩地指向了因撲空而踉蹌前沖的老巴克的后心要害!
“別動!!”我嘶聲厲吼,聲音因為極致的緊張和憤怒而扭曲變形。手指死死扣在扳機上,冰冷的金屬觸感是此刻唯一的支點。心臟在狹窄的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帶來窒息的痛楚。槍口距離老巴克枯瘦的后背,只有不到半尺!他甚至能感受到槍口散發的、代表死亡的冰冷氣息!
老巴克撲擊的勢頭硬生生剎住!枯槁的身體猛地僵在原地,背對著我,劇烈地、如同破風箱般喘息著,肩膀不住地聳動。殺意如同實質的寒冰,在他僵硬的背影上凝固。
“為什么?!”我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帶著血腥味,“她為什么這么做?!你又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永恒之核的‘失竊’,是不是你們干的?!”問題如同連珠炮般砸出,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憤怒和必須知曉真相的迫切。賬戶里詭異的一百年,管理局鋪天蓋地的通緝,永恒之核那血腥的真相,還有眼前這個瘋狂復仇的父親……這一切像一張巨大而致命的蛛網,而老巴克,就是那張網上掙扎的、卻掌握著關鍵線索的獵物。
老巴克沒有轉身。他佝僂的背影在維修平臺昏暗的光線下,在呼嘯的寒風中,顯得異常脆弱,卻又充滿了令人心悸的、源自絕望的力量。他劇烈喘息著,聲音斷斷續續,混合著濃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角色?呵……我……我只是個沒用的廢物父親!眼睜睜看著女兒被推進地獄的熔爐!看著她……為了你這種……這種鬣狗一樣的渣滓……把自己徹底燃燒殆盡!”他猛地半側過頭,布滿淚痕、油污和扭曲瘋狂的臉上,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剜向我,“她看到了!她那雙該死的、能看到別人看不到東西的眼睛!她說你……你心里還有火種……沒被這狗屁城市完全澆滅的火種!她說……只有你……有可能撼動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機器!所以她……她用了‘心之種’!就在她被推進熔爐的最后一刻!她引爆了它!”
“‘心之種’?”我瞳孔驟然縮緊如針尖,槍口因為震驚而微微晃動了一下,隨即又死死壓住,“說清楚!什么‘心之種’?!永恒之核的裂口是不是她炸開的?!”管理局所謂的“失竊”,難道是一場源自內部的、絕望的反抗爆炸?!
“失竊?”老巴克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充滿極致譏諷的慘笑,“管理局的走狗,果然只配聞著地上的屎找食!永恒之核……從來就不是‘失竊’!是苔蘚!是她!在她被強行熔鑄的最后一秒……她用自己殘存的所有靈魂……所有的‘存在’……引爆了深藏在她時間本源里的‘心之種’!她……她炸開了永恒之核的一個裂口!把里面……屬于她的、屬于無數像她一樣被吞噬的孩子們的時間本源……強行撕扯了出來……”
老巴克的喘息更加粗重,巨大的悲痛讓他幾乎無法繼續,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目光中的恨意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將我燒成灰燼:
“……然后,她把那些撕扯出來的、沾滿血淚和詛咒的時間……全都……灌注給了你!”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