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天。

陸家兄妹都沒在美味居出現。

馬力的心里開始煩躁起來。

槐花默默收拾著碗筷，張姐擦著桌子，兩個人時不時會看看馬力。

卻看見馬力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衛國哥和瑤瑤姐…都好幾天沒來了?！?

槐花小聲嘀咕了一句。

張姐嘆了口氣。

“八成是老陸聽到了什么才不讓兩個人過來的，老陸那脾氣倔的很。”

馬力沒說話，解下圍裙。

轉身進了后廚，不多時，馬力手里便多了一個沉甸甸的網兜。

里面裝著幾個鋁飯盒，還有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著的長條瓶子，正是他特意留著的一瓶二鍋頭。

不能再等下去了，馬力決定主動出擊。

“張姐，槐花，收拾完早點回。我出去一趟?！?

“好的小馬老板，您放心去吧。”張姐笑著鼓勵道。

暮色四合，四合院里飄著各家各戶的飯菜香，也夾雜著煤煙味和生活的嘈雜。

馬力提著東西，熟門熟路地走到陸家門前，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誰呀？”

里面傳來王秀琴溫和的聲音。

“陸嬸，是我，馬力?！?

門開了，王秀琴看到是馬力，臉上立刻堆起真切的驚喜。

“哎喲，是馬力??！快進來快進來?！?

王秀琴目光掃到馬力手里的東西，嗔怪道：“你這孩子，來就來，帶什么東西。”

馬力笑著跨進門。

“嬸子，打擾了。做了點小菜，正好店里有瓶酒，想著找陸叔和衛國喝兩口?！?

堂屋里，正對著門口坐在方桌旁的陸正明，聞聲抬起頭。

看到是馬力，他那張本就嚴肅刻板的臉，瞬間像刷了一層漿糊，繃得更緊。

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眼神銳利地掃過馬力手里的網兜，嘴唇動了動，終究沒開口轟人。

“馬力哥....”

聽到馬力的聲音，陸瑤帶著點雀躍從里屋走路出來。

見到馬力，陸瑤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臉頰也飛快地染上一層薄紅。

陸衛國也跟在妹妹后面出來，看到馬力，沖馬力點了點頭。

“來了?！?

“陸叔?！?

馬力把網兜放在桌上，跟陸正明打招呼。

陸正明嗯了一聲。

“坐，快坐，馬力?！?

王秀琴連忙打圓場，麻利地拿來幾個粗瓷碗和筷子，又指揮陸衛國。

“衛國，去把碗柜里那個裝花生米的碟子拿出來?！?

飯盒被一一打開。

鹵香、醬香、混合著淡淡的油香，霸道地沖散了屋里原本的飯菜余味。

一份是醬色油亮、切得薄如蟬翼的豬耳朵和豬頭肉拼盤，筋肉分明，顫巍巍地堆在飯盒里，點綴著翠綠的香菜末。

一份是金黃油潤、煎得邊緣微焦的蔥花炒雞蛋，蛋香撲鼻。

還有一份是馬力特意做的酸辣土豆絲，切得極細，紅椒絲和白醋的點綴讓人口舌生津。

陸正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盤鹵味吸引過去，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

那香味太霸道了，比他這輩子在廠食堂和國營飯店聞過的任何鹵味都勾人。

“叔，嬸子，衛國，瑤瑤，都嘗嘗，我自己瞎搗鼓的。”

馬力招呼著，主動拿起那瓶二鍋頭，擰開蓋子，醇厚的酒香立刻彌漫開來。

他先給陸正明面前的粗瓷碗里倒了小半碗，又給陸衛國倒上，最后才給自己倒了一點。

“叔，衛國哥，我敬你們?！瘪R力端起碗，姿態放得很低。

陸正明板著臉，但終究沒拂了這杯酒，端起碗，跟馬力碰了一下，又和兒子碰了一下，仰頭喝了一大口。

火辣辣的酒液滾下喉嚨，似乎驅散了些心頭的郁氣。

王秀琴和陸瑤也動起了筷子。

“唔…”

王秀琴夾了一小片豬耳朵放進嘴里，眼睛瞬間睜大了。

“這…這味兒！馬力，你這手藝真是絕了，比傻柱做的還香。又脆又糯，味兒全進去了。”她由衷地贊嘆，又夾了一筷子雞蛋給陸瑤，“瑤瑤，快嘗嘗，這雞蛋炒得真嫩?！?

陸瑤小口吃著雞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馬力，用力點頭，滿心滿眼的歡喜藏都藏不住。

“好吃，馬力哥，你做的真好吃?！?

陸正明在老婆和女兒連聲的贊嘆中，終于繃不住了。

他伸出筷子，像是完成一個極其艱難的任務，夾起一片看起來最不起眼的、帶著點透明脆骨的豬耳朵，慢慢送進嘴里。

牙齒咬下。

先是脆骨的“咯吱”輕響，緊接著是軟糯膠質的口感。

一股難以形容的復合香氣瞬間在口腔里爆炸開來！醬香醇厚，香料層次分明卻毫不搶戲，咸淡恰到好處，一絲若有似無的回甘巧妙中和了醬的厚重。

那滋味，像是把所有美好的味道都濃縮在這一小片肉里。

陸正明的咀嚼動作明顯停頓了一下，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驚異和享受。

他下意識地又夾了一筷子，這次是一塊帶著瘦肉的豬頭肉。

軟爛入味，肥而不膩，瘦而不柴，肉香混合著鹵汁的精華，簡直讓人想把舌頭都吞下去。

他沉默地吃著，原本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都柔和了一點點。

但這點細微的變化轉瞬即逝，當他放下筷子，抬眼看向馬力時，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刻板的不贊同。

“嗯…味道…還行?！?

陸正明干巴巴地評價了一句，算是給了個臺階，隨即話鋒一轉，又端起了那副老八板的架子，語氣帶著教訓的口吻。

“不過馬力，不是叔說你。你這手藝，擱在廠里食堂好好干，安安穩穩的，多好？那是鐵飯碗！旱澇保收，不比你現在風吹日曬、擔驚受怕地干這個強？”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力度不夠，又加重語氣。

“個體戶？聽著就不牢靠。誰知道政策哪天就變了？干不長遠。你現在看著是掙倆錢，將來呢？老了怎么辦？誰給你養老？有廠里的退休金穩當嗎？年輕人，不能光看眼前這點蠅頭小利，得往長遠了想?！?

馬力安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波瀾，甚至帶著點微笑。

他端起酒碗，又敬了陸正明一口，才慢慢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

“叔，您說的在理。廠里安穩，鐵飯碗踏實，這是老輩人認準的道兒。”

見馬力沒有反駁自己，陸正明的臉色好看了一些。

“可叔。”

馬力話鋒微轉，眼神坦蕩地看著陸正明。

“安穩有安穩的好，闖蕩有闖蕩的難處，也有它的奔頭。我端過鐵飯碗的邊兒，知道里面啥滋味。李有才那樣的主任，還有廠里那些彎彎繞繞…那碗飯，吃著憋屈，不香。”

“現在這店，是小，是累，也擔風險?！?

馬力指了指桌上的菜。

“可這每一分錢，都是我靠這雙手，憑這點手藝，干干凈凈、明明白白掙來的?？腿顺缘脻M意，沖我豎大拇指，那滋味，踏實！比啥都強。”

馬力頓了頓接著說道：“政策在變，社會也在變。您看街面上，像我這樣開個小門臉的，是不是越來越多了？國家允許，街道支持，我手續齊全，本本分分做生意，不偷不搶，憑本事吃飯，咋就干不長遠了？”

陸正明想反駁，張了張嘴，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

馬力的話，句句在理，又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篤定。

“至于將來?！?

馬力笑了笑。

“路都是人走出來的?，F在把根基打穩了，把本事練瓷實了，將來甭管政策怎么變，咱靠手藝吃飯的人，到哪兒都餓不死。養老？我更信自己手里有活，心里有底?！?

他這番話，不卑不亢，既沒直接頂撞陸正明根深蒂固的觀念，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信心。

堂屋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煤爐子上水壺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王秀琴看看丈夫鐵青中又帶著點復雜神色的臉，又看看神色坦然的馬力，再看看一旁眼睛亮得驚人的女兒和沉默但顯然認同馬力的兒子，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她知道，老頭子這第一次交鋒，算是碰了個軟釘子，沒討著好，更沒把馬力扳回來。

陸正明悶頭又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氣沖上腦門，他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響。

“哼！年輕氣盛，不聽老人言。個體戶，就是干不長遠?！?

陸正明梗著脖子，像是要找回場子，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撂下這句硬邦邦的結論，便不再看馬力，自顧自地夾了一大筷子土豆絲塞進嘴里，用力嚼著，仿佛嚼的是馬力的歪理邪說。

馬力看著他氣鼓鼓的樣子，嘴角卻悄悄彎起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