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冰冷的鐵門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絲聲響,也隔絕了那句如影隨形的——“圖書館有光”。陳嶼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水泥地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褲子直刺骨髓。他攤開手掌,那本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和那把冰涼的銅鑰匙就躺在掌心,像兩塊灼熱的炭,又像兩塊封凍的寒冰。他猛地將筆記本翻扣在地,仿佛多看一眼扉頁上的字都會燙傷眼睛。可那行字,卻像生了根,牢牢釘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光?黑暗!記憶的漩渦并未停止旋轉,反而被這無聲的抗拒攪動得更加洶涌。圖書館停電瞬間的黑暗、驟然亮起的手機光柱、那雙澄澈映光的眼睛、還有那顆在冷光下意外探出的、潔白的小虎牙……這些碎片帶著強烈的感官印記,蠻橫地沖撞著他混亂的思緒。
真他媽……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手指觸到額角不知何時滲出又干涸的冷汗。胃袋在持續的痙攣中發出空洞的鳴叫,饑餓感混合著宿醉后的惡心感,形成一種鈍刀子割肉般的折磨。他需要轉移注意力,需要逃離這間塞滿了無形幽靈的屋子,需要……食物。
念頭一起,身體比思想更快地做出了反應。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沖到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桌前,拉開抽屜,在一堆零散的硬幣和揉皺的紙片中翻找。指尖觸到幾張皺巴巴的紙幣,他看也沒看,一把抓出來塞進口袋,連同那本被遺忘在地上的筆記本和鑰匙——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它們胡亂塞進了外套另一個更深的口袋,仿佛這樣就能暫時封印。
推開鐵門,冬末初春凜冽的空氣如同冰水兜頭澆下,讓他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也帶來了更深的寒意。天色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空氣干燥而鋒利,刮在臉上帶著細微的刺痛。昨夜殘留的積雪被踩踏成骯臟的灰黑色泥濘,堆積在路沿和墻角,散發著腐敗的氣息。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碎紙屑和塵土,嗚咽著穿過狹窄破敗的巷子。
他拉高衣領,低著頭,快步融入稀疏而匆忙的人流。饑餓感驅使他走向記憶中最便宜的那家街角小面館。然而,就在他即將拐過巷口時,一陣冷風卷著幾片細小的、冰冷的晶體,猝不及防地撲打在他臉上。
下雪了。
不是鵝毛大雪,是那種細碎的、粉末般的雪屑,被風裹挾著,斜斜地、無聲地落下,迅速在污濁的地面和行人的肩頭堆積起一層薄薄的、易逝的白色。
陳嶼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不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雪,而是因為這場雪,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捅開了記憶深處另一扇塵封的門。一股強烈的、帶著某種甜膩廉價香水味的畫面,毫無征兆地撞進腦海,與眼前這場細碎的雪重疊、混合,拉扯著他墜入另一個同樣寒冷的冬日黃昏。
記憶的膠片再次轉動,場景切換,色彩變得單一而寒冷。那是大二寒假剛結束不久,一個同樣鉛灰色、同樣飄著細碎雪粉的傍晚。天光迅速暗淡,校園主干道兩旁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丫嶙峋,在暮色中伸展著黑色的剪影。風比現在更冷,更硬,像裹了冰碴子,刮在人裸露的皮膚上,生疼。路上的學生行色匆匆,裹緊圍巾帽子,縮著脖子快步走向溫暖的食堂或宿舍。
陳嶼卻站在女生宿舍樓斜對面那家小小的、燈光昏黃的花店門口。花店里暖意融融,彌漫著水汽和混合的花香,與外面刺骨的寒冷形成鮮明對比。他搓了搓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目光在那些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花束上掃過。
“同學,買花啊?送女朋友?”老板娘是個胖胖的中年女人,裹著厚厚的棉襖,笑呵呵地迎上來,熱情得讓人招架不住,“看看這紅玫瑰?剛到的,新鮮著呢!代表熾熱的愛情!”
熾熱的愛情?陳嶼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他的目光掠過那簇被精心包裝、在燈光下顯得嬌艷欲滴的紅玫瑰,最后落在角落里一個簡陋的塑料桶里。那里插著一把有些蔫頭耷腦的花,花瓣邊緣微微卷曲發黑,顏色也不是那種飽滿的正紅,而是透著一絲廉價的、近乎橘粉的色調。
“這個,”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桶花,“怎么賣?”
老板娘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哦,那個啊,處理價,十塊錢一把。放了兩天了,不太新鮮了。”她補充道,“送女朋友還是拿點好的吧?”
“就這個。”陳嶼掏出十塊錢遞過去,語氣不容置疑。老板娘撇撇嘴,沒再多說,動作麻利地抽了三支看起來相對好點的,裹上一張薄得幾乎透明的玻璃紙,又用一條細細的、印著俗氣金色愛心的紅色塑料絲帶潦草地系了個結,遞了過來。
陳嶼接過花。三支花莖冰涼,花瓣摸上去有種不健康的軟塌感,廉價塑料絲帶勒得指腹發硬。他低頭聞了聞,只有一股淡淡的、類似植物腐敗的草腥味,全無玫瑰應有的馥郁芬芳。他扯了扯嘴角,一個冰冷的念頭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周浩那幫孫子等著看笑話呢,十塊錢,夠本了。三個月,賭五百塊,穩賺不賠。
他拿著這束寒酸的處理玫瑰,走出花店溫暖的燈光,重新踏入凜冽的寒風和細碎的雪粉中。風更大了,吹得那薄薄的玻璃紙嘩啦作響,也吹得那幾片蔫軟的花瓣瑟瑟發抖。他走到女生宿舍樓斜對面的一個路燈下,昏黃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靠在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干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那束花,目光時不時瞟向宿舍樓大門。手指無意間拂過花莖,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低頭一看,一根隱藏在綠葉下的尖刺,不知何時刺破了他的皮膚,滲出了一小粒鮮紅的血珠。
“操。”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甩了甩手,將那點微不足道的血珠蹭在粗糙的樹干上。這點小插曲并未影響他的心情,反而讓他覺得有點意思。帶刺的玫瑰?呵。
雪,漸漸下得密了。細碎的雪粉變成了小小的雪花,無聲地飄落,很快在他的頭發、肩頭積了薄薄一層,也落在那束廉價玫瑰上,像是給它們蒙上了一層虛偽的純潔面紗。
不知過了多久,宿舍樓那扇厚重的玻璃門被推開。一個穿著深藍色舊羽絨服的纖細身影走了出來,懷里抱著幾本書,低著頭,腳步匆匆,似乎想盡快逃離這寒冷。
陳嶼的眼睛瞇了一下,認出了那個身影。他直起身,離開樹干的依靠,幾步就攔在了她面前。
“林晚。”
女孩被這突然出現的身影和聲音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昏黃的路燈光線落在她臉上,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的驚訝,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她的鼻尖和臉頰被寒風吹得通紅,長長的睫毛上沾著幾片剛剛落下的雪花,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像是清晨凝結的露水。
“陳…陳嶼同學?”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不確定,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小團白霧。
陳嶼的目光在她臉上掃過,掠過她凍紅的鼻尖和沾著雪水的睫毛,最后落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那里面映著路燈昏黃的光點,顯得格外明亮,甚至比圖書館停電那晚手機的光更純粹。他心中那點因寒冷和等待而產生的煩躁,莫名地平復了一些。這眼睛…確實有點東西。他暗自評價。
“喏,”他伸出手,將那束裹著廉價玻璃紙、沾著幾點雪花的處理玫瑰遞到她面前,動作隨意得像是在遞一本無關緊要的書,“給你的。”
林晚愣住了。她的目光從陳嶼的臉上,緩緩移向他手中那束花。那幾支玫瑰在昏黃的光線下,蔫軟的花瓣和邊緣的發黑被巧妙地模糊了,只剩下一個朦朧的、被玻璃紙包裹的花束輪廓。她看著那束花,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陌生的、無法理解的東西。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沾在上面的雪水被抖落,順著臉頰滑下,留下兩道微不可見的濕痕。
然后,她的視線猛地向下移動,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腳尖。
陳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她腳上穿著一雙深灰色的舊棉鞋,鞋面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起毛,鞋幫處甚至有一個小小的、用同色線笨拙縫補過的補丁。那雙鞋在冰冷的雪地里踩過,鞋尖沾著濕漉漉的雪泥,顯得格外寒酸和窘迫。
時間仿佛凝固了。寒風卷著雪花,在兩人之間打著旋兒。宿舍樓里進出的女生投來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林晚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羽絨服的領子里,只露出一截凍得通紅的耳朵尖。抱著書本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陳嶼耐心地等著,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漫不經心的、帶著點玩味的表情。他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心里那點無聊的惡趣味得到了滿足。看你能憋多久。他等著她拒絕,或者像那些故作清高的女生一樣,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然而,過了足有十幾秒,就在陳嶼幾乎以為她不會回應時,林晚終于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她的臉頰比剛才更紅了,像熟透的蘋果,一直紅到了耳根。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濕意,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仿佛蘊藏著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的嘴唇微微張合了幾下,才發出極輕、極細,帶著一絲顫抖的,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
“謝…謝謝你。”聲音像被寒風撕扯過,帶著沙啞的顆粒感。
她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束冰冷的、蔫軟的、價值十塊錢的處理玫瑰。她的手指在觸碰到冰冷的玻璃紙時,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隨即又堅定地握住了花莖。她捧著那束花,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捧著一個易碎的、水晶般的夢。
然后,她再次低下頭,看著懷中那束廉價的花,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就在陳嶼以為她已經說完時,她忽然又抬起了頭,目光不再躲閃,而是直直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和令人心悸的信任,撞進了陳嶼的眼底。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迅速融化,混著眼底那點難以言喻的水光,在昏黃的路燈下,折射出細碎而脆弱的光芒。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風雪,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打在陳嶼的心上:
“我…我答應你。”她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似乎給了她最后的勇氣。她看著陳嶼,目光從未如此認真,帶著一種近乎托付生命的重量,一字一頓地說:“那……我就把我自己托付給你了哦?”
寒風卷著雪粉,呼嘯著灌進陳嶼敞開的衣領,帶來刺骨的冰冷。他叼著煙,火星在風雪中明明滅滅。看著林晚那雙盛滿了純粹的信任和微弱希冀的眼眸,看著她凍得通紅的臉頰和緊握著那束廉價玫瑰、指節發白的手,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輕松而滿不在乎的笑容,滿口答應:
“成啊。”
白色的煙霧混雜著呵出的白氣,模糊了他此刻的眼神。心里想的卻是:托付?呵。三個月,最多三個月。新鮮勁兒過了就撤。周浩那五百塊,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