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縣的雨,總帶著股土腥味。
趙夷蹲在破廟的屋檐下,看著雨水順著茅草尖往下滴,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他手里攥著半塊發霉的麥餅,是昨天幫鄰村的張老漢修補漏雨的屋頂換來的——那老漢的兒子去年被抓去修長城,至今杳無音信,家里只剩下一個瞎眼的老伴。
“趙夷,過來。”陳默從外面回來,褲腳沾滿了泥,臉上卻帶著少見的興奮。他往廟四周看了看,確認沒人,才壓低聲音,“有大事了!”
趙夷抬起頭,脖頸上的灼痕被雨水浸得發紅。這半年來,他跟著陳默在沛縣周邊輾轉,學會了像流民一樣搶食,像野狗一樣避著秦兵的鞭子,也學會了從鄉鄰的閑聊里捕捉有用的消息。
“什么事?”他的聲音比剛來時沉了許多,粗糲得像廟門口那塊磨平了棱角的石頭。
陳默往嘴里塞了口干硬的粟米,咽下去才說:“剛才在鎮上的酒肆,聽幾個行商說,大澤鄉那邊反了!”
“反了?”趙夷的手指猛地收緊,麥餅的霉渣嵌進掌心,“誰反了?”
“兩個屯長,叫陳勝、吳廣。”陳默的聲音發顫,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說是天降大雨,誤了去漁陽的期限,按秦律當斬。他們干脆殺了押送的將尉,扯了大旗,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趙夷低聲念著這句話,像在品嘗什么滾燙的東西。他想起自己曾經的身份,想起胡亥那張愚蠢的臉,想起趙高李斯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是啊,憑什么他們生來就能錦衣玉食,草菅人命?
“他們還說什么?”趙夷追問,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
“還說……”陳默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爆開,映得他臉上忽明忽暗,“他們詐稱是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的隊伍,現在已經占了大澤鄉,好多被秦吏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都跑去投奔了。”
“用我的名字?”趙夷猛地站起身,膝蓋撞到身后的石柱,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沒想到,自己這個“死人”,竟然成了別人舉事的旗幟。
陳默也站了起來:“這……這會不會是個圈套?趙高故意讓人打著您的旗號反秦,好坐實您‘謀逆’的罪名?”
趙夷沒有回答,只是走到廟門口,望著大澤鄉的方向。雨還在下,遠處的田埂被沖刷得泥濘不堪,像一條條被剖開的傷口。他仿佛能看到成千上萬的百姓,拿著鋤頭、鐮刀,跟著那面寫著“扶蘇”名字的大旗,朝著秦吏的刀陣沖過去。
他們知道自己是誰嗎?
他們知道那個被他們奉為“旗幟”的公子,此刻正像條狗一樣躲在破廟里,連半塊發霉的麥餅都要省著吃嗎?
“不是圈套。”趙夷忽然開口,聲音異常平靜,“是民心。”
陳默愣住了:“民心?”
“對,民心。”趙夷轉過身,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貼在額頭上,像一張蒼白的網,“百姓恨秦,恨胡亥,恨趙高。他們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讓他們覺得‘反得值’的理由。而我……”
他頓了頓,指尖劃過脖頸上的疤,那里的皮膚依舊滾燙:“而我這個‘被冤殺’的公子,就是最好的理由。”
他想起蒙恬說過的話:“天下的百姓,就像地里的草,平時被踩在腳下,可一旦著了火,就能燒遍整個原野。”
現在,這把火,終于燒起來了。
“他們還占了哪里?”趙夷追問,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
“聽說是……”陳默努力回憶著酒肆里聽來的只言片語,“已經攻下了蘄縣,正在往陳縣去。沿途的縣吏,要么開城投降,要么被百姓殺了祭旗。”
“好!”趙夷猛地一拳砸在石柱上,震得上面的泥灰簌簌往下掉。他胸中那團被壓抑了太久的火,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燒得他渾身發燙。
他想起那個被秦兵扔進溝壑的韓國老者,想起張老漢那個被抓去修長城的兒子,想起所有在他面前死去、掙扎、麻木的人——他們不是不想反抗,只是缺一個帶頭的人,缺一句能讓他們鼓起勇氣的話。
而現在,陳勝吳廣替他們說了。
“公子……趙夷,”陳默看著他發紅的眼睛,有些擔心,“咱們要不要……要不要去投奔他們?畢竟他們打著您的旗號,說不定……”
“不去。”趙夷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
陳默愣住了:“為什么?這可是個機會啊!有了他們的隊伍,咱們就能……”
“就能什么?”趙夷冷笑一聲,走到火堆邊坐下,撿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劃著,“就能告訴他們,我就是扶蘇?然后呢?讓他們把我供起來,當成真正的旗幟?”
他指著地上的劃痕:“陳勝吳廣是什么人?是屯長,是草莽。他們敢殺將尉,敢舉反旗,說明他們有膽魄,但也說明他們野得很。現在他們需要‘扶蘇’這個名字,但等他們真正站穩了腳跟,你覺得他們會容得下一個真正的公子嗎?”
陳默的臉白了白:“可……可他們畢竟是反秦的啊!”
“反秦?”趙夷拿起那半塊發霉的麥餅,狠狠咬了一口,“他們反的是讓他們活不下去的秦,不是趙高,不是李斯,更不是那個坐在咸陽宮里的胡亥。一旦他們覺得‘王侯將相’有了‘種’,說不定比胡亥還不如。”
他想起蒙恬教他的“觀人術”:“草莽舉事,初時如烈火燎原,可若沒有章法,沒有根基,終究會被雨水澆滅。”
陳默沉默了。他知道趙夷說得對,只是心里那點“借力”的念頭,總有些不甘心。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破廟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著孩童的嬉鬧聲。趙夷和陳默同時噤聲,握緊了身邊的石頭——這半年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繃緊神經。
一個穿著粗布裙的小姑娘跑了進來,約莫七八歲,手里拎著個破籃子,看到他們,嚇得往后縮了縮。她身后跟著個婦人,手里拿著幾件織了一半的麻布,應該是附近村落的。
“對不住,對不住。”婦人連忙拉住小姑娘,對著趙夷和陳默福了福身,“俺們是來避雨的,這廟……”
“隨便坐。”趙夷低下頭,用樹枝擋住地上的劃痕,聲音盡量放平和。
婦人感激地笑了笑,拉著小姑娘在角落里坐下,開始低頭織麻布。小姑娘好奇地打量著趙夷,小聲問:“娘,他們是誰呀?是不是也是逃荒來的?”
婦人拍了拍她的頭,壓低聲音:“別亂說。”
趙夷卻聽見了。他忽然想起阿若,想起那個遞給他草藥的姑娘。不知道她現在在哪,是不是也像這個婦人一樣,為了一口吃的,在風雨里掙扎。
“大姐,”趙夷忽然開口,“剛才聽你們說,大澤鄉那邊……真的反了?”
婦人的手頓了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們也聽說了?”
“嗯,在鎮上聽行商談的。”趙夷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隨意,“都說那陳勝吳廣是好漢,真的嗎?”
婦人的眼神柔和了些,嘆了口氣:“是不是好漢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前兒個縣里的稅吏又來催糧,把俺家最后那點種子都搶走了。男人氣不過,跟他們理論,被打得頭破血流。要是……要是真有人能治治那些狗官,俺男人說,他也愿意跟著去。”
小姑娘也湊過來說:“俺聽二柱子說,陳勝將軍的隊伍殺了好多秦吏,還開了糧倉,給老百姓分糧食呢!”
趙夷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咸陽宮里堆積如山的糧食,想起那些因為沒糧而餓死的百姓——原來,不是沒有糧,只是糧都進了蛀蟲的肚子里。
“那你們……”趙夷想問“你們怎么不去投奔”,卻被婦人打斷了。
“俺們是女人孩子,走不了遠路。”婦人的聲音低了些,“再說,誰知道這隊伍能撐多久?當年項燕將軍那么厲害,不還是被秦兵殺了?萬一……萬一失敗了,那可是滅門的罪。”
趙夷沉默了。他知道,這才是大多數百姓的想法。他們恨秦,卻也怕秦。他們渴望改變,卻又不敢輕易把身家性命賭上去。陳勝吳廣點燃的這把火,能不能燒下去,還要看他們能不能真正給百姓“不怕”的底氣。
“娘,你看!”小姑娘忽然指著廟外,興奮地叫起來。
趙夷和陳默同時轉頭望去,只見雨幕中,幾個穿著破爛衣裳的漢子,正扛著鋤頭往大澤鄉的方向走。他們的臉上沾著泥,眼神卻異常堅定,像是在奔赴什么重要的東西。
“是前村的王老五他們。”婦人站起身,望著他們的背影,眼里閃過一絲羨慕,“他們家的地全被縣尉霸占了,這是……這是要去投奔陳勝將軍啊。”
趙夷看著那幾個漸漸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忽然站起身,對陳默說:“我們不去大澤鄉,但我們要去陳縣。”
“陳縣?”陳默有些驚訝,“去那里做什么?”
“去看看。”趙夷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篤定,“看看那把火,能不能燒到陳縣;看看那些百姓,是不是真的敢拿起鋤頭;看看陳勝吳廣,是不是真的能扛得起‘王侯將相’這四個字。”
他頓了頓,補充道:“還要看看,那些藏在暗處的人,會不會因為這場火,露出他們的尾巴。”
陳默明白了。趙夷不是不想摻和,只是不想做別人的棋子。他要自己看,自己判斷,自己選一條路——一條能讓這把火燒得更旺,能讓蒙恬的血、阿若的死、所有冤魂都不白費的路。
婦人收拾起麻布,對趙夷道:“俺們要回去了,雨小了。”她看了看趙夷,忽然從籃子里拿出兩個烤熟的紅薯,遞過來,“這個你們拿著吧,填填肚子。看你們也不像壞人。”
趙夷愣住了,沒接。他已經很久沒被人當成“好人”了。
“拿著吧。”婦人把紅薯塞進他手里,拉著小姑娘往外走,“要是……要是你們真能見到陳勝將軍,就跟他說,老百姓不怕死,就怕白白送死。”
紅薯還帶著余溫,燙得趙夷手心發疼。他望著婦人和小姑娘的背影,忽然覺得,那點溫度,比咸陽宮里所有的炭火都要暖。
“走了。”趙夷把紅薯塞給陳默一個,自己咬了一大口。甜絲絲的暖流順著喉嚨往下滑,熨帖著他冰冷的五臟六腑。
陳默也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問:“現在就走?雨還沒停呢。”
“就得趁雨走。”趙夷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眼神銳利如刀,“秦兵肯定會去鎮壓陳勝吳廣,路上盤查會嚴。雨天視線差,正好能混過去。”
他走到廟門口,最后望了一眼大澤鄉的方向。那里的雨霧依舊濃重,但他仿佛能看到一面殘破的大旗,在風雨中獵獵作響,上面的“扶蘇”二字,被雨水沖刷得愈發鮮紅。
“陳勝,吳廣……”趙夷低聲說,像是在跟他們約定,“你們可別讓我失望。”
陳默跟在他身后,忽然覺得,趙夷的腳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穩。踩在泥濘里,發出噗嗤噗嗤的響聲,像是在倒計時——倒計時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倒計時一個新時代的開啟。
雨還在下,但天邊的云層里,已經透出了一絲微光。
趙夷知道,前路依舊泥濘,依舊布滿刀光劍影。但他不再是那個捧著假詔瑟瑟發抖的公子,也不再是那個看著老者被打死卻只能握緊拳頭的流民。
他的心里,也燃著一把火。
一把用仇恨、用不甘、用那些普通百姓的期盼點燃的火。
這把火,或許現在還很微弱,但總有一天,會和陳勝吳廣那把火匯合,燒遍整個大秦的土地,燒盡那些骯臟和罪惡。
他咬了一口紅薯,加快了腳步,朝著陳縣的方向走去。泥水濺在他的褲腿上,像一朵朵綻放的黑花。
而遠處的大澤鄉,那面寫著“扶蘇”名字的大旗,還在風雨中,倔強地挺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