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縣城外的破屋漏了一夜雨,墻角的蛛網被打濕,黏住幾只掙扎的飛蛾。趙夷蜷縮在草堆上,脖頸的舊疤被濕氣浸得發疼,像有條小蛇在皮肉里鉆。
陳默蹲在門口,用一塊碎陶片修補漏水的屋頂,泥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在下巴上匯成細流。他忽然“嗤”了一聲,不是因為累,是看見遠處土路上走來個怪人。
那人穿著一身靛藍色的麻布衣裳,料子看著尋常,可針腳細密得不像中原手藝。最奇的是他腳上的鞋,竟用某種發亮的皮子縫成,沾了泥也擋不住那層滑膩的光。更扎眼的是他懷里抱著個木匣,用海草繩捆得嚴實,走在泥濘里卻半點不晃,像是揣著什么寶貝。
“趙夷,”陳默壓低聲音,陶片在手里攥出了汗,“來者不善。”
趙夷猛地睜開眼。這半年來,他們在沛縣郊外靠著給人打零工糊口,見過的不是扛鋤頭的農夫,就是挎腰刀的秦吏,從沒見過這般打扮的人物。他下意識摸向草堆下的短匕——那是陳默用半塊粟米餅跟鐵匠換來的, blade子鈍得只能割草。
怪人走到破屋前,停下腳步。他約莫三十歲年紀,膚色是那種常年被海風曬出的深褐,眼窩比中原人深些,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里還沾著細沙。他沒像尋常人那樣探頭探腦,只是對著門口的陳默作了個揖,聲音里帶著股海浪似的起伏:“在下海生,敢問這里可是趙夷先生的住處?”
陳默的手頓了頓。他們在沛縣用的都是化名,除了蒙氏舊部老范,沒人知道“趙夷”這兩個字。這人是怎么找來的?
趙夷從草堆里站起身,扯了扯沾滿泥污的粗布衣。他故意佝僂著背,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混日子的流民:“我就是趙夷,你找我做什么?”
海生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沒停在他刻意裝作怯懦的眼神上,反倒在他脖頸那道若隱若現的疤上頓了頓。那眼神不像是打量,更像是在確認什么,看得趙夷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受人所托,送樣東西。”海生解開海草繩,打開木匣。里面鋪著層雪白的絲綢,襯得那塊巴掌大的木牌愈發黝黑。
木牌上刻著個“徐”字,筆畫深得能塞進半粒粟米,邊緣卻打磨得光滑,像是被人摩挲了千遍萬遍。最奇的是那木頭,在陰雨天里竟泛著層淡淡的銀光,湊近了聞,隱約有股咸腥的海風味。
趙夷的呼吸猛地一滯。
徐。
這個字像道驚雷,劈開了他刻意塵封的記憶。他想起小時候在咸陽宮的書房里,曾見過一卷泛黃的竹簡,上面畫著巨大的船,載著童男童女駛向東海,落款處就是這個“徐”字。當時太傅說,這是齊人徐福,自稱能入海求仙藥。
難道……
“家師說,”海生的聲音把他從怔忡中拽回來,依舊帶著那股海浪般的調子,“這木牌您該認得。十年前他西入咸陽,曾在蘭池宮與公子您有過一面之緣。”
公子您。
這三個字像淬了火的針,扎得趙夷耳膜嗡嗡響。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半年來,他學農夫罵粗話,學無賴搶酒喝,甚至學秦吏的樣子踹過討飯的乞丐,就是為了讓“扶蘇”這兩個字爛在骨頭里。可這人一句話,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陳默突然往前踏了一步,擋在趙夷身前。他手里的陶片邊緣鋒利,對準海生的咽喉:“你到底是誰?想干什么?”
海生沒躲。他看著陳默緊繃的肩膀,忽然笑了,笑聲里裹著潮氣:“壯士莫急。家師說,當年在蘭池宮,他曾對公子言,若有一日公子遇劫,可持此木牌尋他。如今看來,家師的預判,不差分毫。”
蘭池宮。趙夷的眼前猛地炸開一片水光。
那是十年前的盛夏,他陪父皇在蘭池宮避暑。夜里睡不著,溜到湖邊看月亮,撞見個穿著方士袍的中年人正對著湖水喃喃自語。那人見了他也不怕,反倒指著水里的月影說:“公子看這月亮,在天上是一輪,在水里是一片,可撈起來時,不過是掬碎銀。這天下事,往往就像這月影,看著實在,碰著就散。”
當時他只當是瘋話,現在想來,那人說的哪里是月亮。
“你家師……是徐福?”趙夷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因為怕,是因為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情緒——蒙恬的死,阿若的墳,老范帶來的蒙氏舊部名冊,還有昨夜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的消息,此刻全被這三個字勾得活了過來。
海生點點頭,彎腰將木匣放在地上,輕輕推開陳默的陶片:“家師三年前率船隊出海,在瀛洲島上尋得一味奇藥。他說這藥能讓公子‘重生’,只是……”
“只是什么?”趙夷追問。他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脖頸的疤,那里的皮膚正在發燙。
海生打開木匣,里面除了那塊木牌,還有個巴掌大的琉璃瓶。瓶身是那種泛著淡綠的透明,中原只有咸陽宮的珍寶庫里才有,可這只的壁薄得能看清里面滾動的藥汁——那藥汁竟像活物似的,在瓶底聚成小小的漩渦。
“這藥是用瀛洲島上的‘蝕骨藤’煉的,”海生的聲音沉了些,指腹在琉璃瓶上輕輕敲了敲,“能換容貌,增力氣,只是有樁壞處——喝了它,記憶會像被海水泡過的竹簡,好的壞的都要爛掉些。您可能會忘了沙丘宮的雪,忘了阿若姑娘的模樣,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最后一句話像塊冰磚,砸得趙夷往后踉蹌半步,后腰撞在草堆的木柱上,發出“咚”的悶響。
忘了自己是誰?
他想起蒙恬把龜息散塞進他嘴里時,甲胄上的雪落在他手背上,涼得像刀:“公子活下來,比什么都重要。”
他想起陳默在破廟里,用那把鈍匕給他削粟米餅,碎屑掉在地上引來螞蟻:“趙夷,咱們得活著看到趙高倒臺。”
他想起那個賣麻鞋的阿若,把烤熱的窩頭塞進他手里時,指尖的繭子蹭過他的掌心:“趙大哥,活著就有盼頭。”
這些記憶是他的骨頭,是他捱過這半年苦難的脊梁。若是連這些都忘了,他活著,還剩下什么?
“家師說,”海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道,“這藥您可以不喝。但您要記住,現在的趙夷,連沛縣的亭長都能捏死。可大秦的天下,很快就要亂了,到時候舉旗的人會像春草似的冒出來,憑您現在這張臉,這身力氣,能走到哪一步?”
他指了指遠處的沛縣縣城,那里隱約傳來秦吏的呵斥聲,夾雜著婦人的哭嚎:“您以為老范帶的那三百蒙氏舊部,真能幫您掀翻咸陽?他們現在連靠近城門都要被秦兵盤查三遍。沒有一張新面孔,您永遠只能像耗子似的躲著。”
趙夷的拳頭在袖管里攥得死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他知道海生說的是實話。上個月老范偷偷來找他,說蒙氏舊部在關中被趙高的人盯得緊,連傳遞消息都得用暗語寫在布條上,塞在魚肚子里才能送出來。他這張臉,只要被咸陽來的人認出來,別說報仇,連明天的太陽都見不到。
可……忘了阿若?
他下意識摸向胸口。那里藏著半塊麻布,是阿若當年給他包草藥剩下的,洗得發白的布面上還留著她繡的半朵歪歪扭扭的蒲公英。這半年來,他夜里總把這塊布貼在臉上睡,聞著上面淡淡的草木味,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若是連這半朵蒲公英都忘了……
“趙夷,”陳默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別聽他的。這藥邪門得很,指不定是趙高的圈套。”
海生挑了挑眉,沒看陳默,只是望著趙夷:“家師說,您若不愿喝,他也不強求。這木牌您留著,什么時候想通了,到東海之濱的瑯琊臺,找個掛著‘徐福記’木牌的藥鋪,自會有人帶您見他。”
他將琉璃瓶從木匣里拿出來,放在地上,用塊破布蓋住:“家師還說,大澤鄉的火把已經燒起來了,咸陽城里的人現在忙著抓人,沒空盯您。但等他們回過神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您這個‘死而復生’的公子。您只剩三個月的時間。”
大澤鄉的火把。趙夷的心猛地一跳。昨天去縣城給地主送柴時,他聽見酒肆里的流民在傳,說有兩個叫陳勝吳廣的屯長,在蘄縣殺了秦吏,舉著“大楚興,陳勝王”的旗子反了。當時他只當是醉漢的胡話,現在看來,竟是真的。
天下真的要亂了。
海生又作了個揖,轉身就要走。他的腳步輕快得不像走在泥里,趙夷突然發現,這人的鞋底竟嵌著層細鐵絲,踩在濕泥里連個清晰的腳印都沒留下。
“等等!”趙夷喊住他。
海生回過頭,眉梢挑得更高了些。
“你家師……他為什么要幫我?”趙夷的聲音有些發緊。徐福是父皇當年派去求仙藥的方士,按理說該是秦廷的人,怎么會管他這個“叛臣”的死活?
海生笑了,這次的笑聲里帶著點秘而不宣的意味:“家師說,他欠先帝一個人情,更欠公子您一個承諾。當年在蘭池宮,他曾對您說,若有一日天下大亂,他會還您一個‘朗朗乾坤’。現在,他要開始兌現了。”
蘭池宮的承諾?趙夷愣在原地。他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可海生的眼神坦蕩得不像說謊。
海生沒再多說,轉身走進了遠處的迷霧里。他的靛藍色身影很快就和天邊的灰云融在一起,只剩下那身衣裳偶爾反射的光,像海平面上最后一點落日。
陳默猛地沖到門口,撿起地上的琉璃瓶,就要往石頭上砸:“定是趙高的奸計!想用藥害您!”
“別砸!”趙夷按住他的手。
他蹲下身,揭開那塊破布。琉璃瓶在陰雨天里泛著冷光,里面的藥汁還在緩緩旋轉,像極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緒。
忘了阿若,忘了蒙恬,忘了扶蘇……換一張新面孔,換一身力氣,換一個能站在陽光下報仇的機會。
值得嗎?
他摸向胸口的麻布,指尖觸到那半朵蒲公英的紋路。阿若當年說,蒲公英的種子飛到哪,就在哪生根。她還說,等天下太平了,她要去南邊看看,聽說那里的蒲公英能開出白色的花。
可她沒能等到。
她死在了沛縣的獄里,像條沒人要的狗。
趙夷猛地攥緊拳頭,指節發白。他想起阿若被秦吏拖走時,回頭望他的那一眼——里面有驚惶,有不舍,還有一絲他當時沒看懂的……期盼。
她是在盼他救她嗎?還是在盼他活下去,替她看看這天下?
“陳默,”趙夷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面,“你說,阿若會希望我忘了她嗎?”
陳默愣住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他想起那個總穿著粗布裙的姑娘,想起她把最大的窩頭塞給趙夷時,眼里的光比咸陽宮的燭火還亮。
“她會希望你活著。”陳默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比什么都重要。”
趙夷拿起琉璃瓶,對著漏下來的微光看。藥汁在瓶底聚成小小的漩渦,像極了他第一次在咸陽宮的銅鏡里,看到自己冠禮時的模樣——那時他以為,自己的人生會像銅鏡里的影像,明亮而清晰。
可現在,他要親手打碎這面鏡子了。
他拔開瓶塞,一股奇異的氣味涌了出來——不是藥味,倒像海邊礁石上曬著的海藻,帶著咸澀的腥,又混著點草木的清。
“趙夷!”陳默想搶,卻被他甩開。
趙夷仰頭,將瓶里的藥汁一飲而盡。
藥汁入喉時,不像他想的那樣苦澀,反倒有種溫熱的滑膩,順著喉嚨往下淌,像有條小火龍鉆進了肚子。可下一刻,劇痛猛地炸開——不是肚子里,是骨頭縫里!
他感覺自己的每一寸骨頭都在被什么東西啃噬,皮肉像是被泡在滾水里,又被驟然扔進冰窖。眼前閃過無數碎片:沙丘宮的燭火,阿若的笑臉,蒙恬的血,陳默的刀,還有海生那雙帶著細沙的眼睛……這些畫面旋轉著,碰撞著,最后全化作一片刺目的紅。
“啊——!”他忍不住嘶吼出聲,聲音在破屋里回蕩,驚飛了屋檐下躲雨的麻雀。
陳默沖上來抱住他,卻被他渾身滾燙的體溫燙得縮回手。他看著趙夷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然后裂開細小的血口,又在眨眼間愈合,露出底下新生的、泛著健康光澤的皮肉。
最駭人的是他的臉。原本蒼白消瘦的輪廓在扭曲中變了形,顴骨慢慢凸起,下頜線變得硬朗,連眼角的紋路都深了些,像是被海風刻上去的。
脖頸上那道猙獰的疤,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最后只剩下一道淺淺的白痕,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趙夷在劇痛中失去了意識,倒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陳默驚慌的臉,和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得發亮的天空。
他好像聽見阿若在喊他:“趙大哥,快跑啊!”
又好像聽見蒙恬在說:“公子,活下去。”
還好像聽見自己在說:“忘了就忘了吧……只要能報仇。”
破屋的門還開著,雨不知何時停了,遠處傳來幾聲雞鳴,帶著點新生的脆。陳默抱著昏迷的趙夷,看著他那張變得陌生的臉,忽然發現,天邊的云層里,竟透出了一縷金光。
三個月后,沛縣的酒肆里多了個叫劉季的無賴。這人喝起酒來不要命,見了秦吏就點頭哈腰,可沒人知道,他喝醉了夜里,會對著脖子上那道淺淺的白痕,喃喃地喊著一個沒人聽懂的名字。
更沒人知道,他懷里藏著塊刻著“徐”字的木牌,和半塊繡著蒲公英的麻布。
麻布上的紋路,已經被他摩挲得快要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