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磨鉤淬餌見己身

第一縷天光刺破黑暗，將星湖染上朦朧的灰白。路淵從深沉的調息中醒來，口中“蘊神苔”已化去大半，只留一絲清涼余韻縈繞舌根，枯竭的識海如同久旱逢甘霖，雖未完全充盈，卻已脫離了崩潰的邊緣，變得凝實了幾分。膻中穴那新生的“鉤”之鋒芒，在心神恢復后，感知得愈發清晰，如同一根無形無質卻真實存在的、極其細微的尖刺。

他不敢怠慢，忍著身體的酸痛和深處的疲憊，快步來到湖邊。釣世翁已在那里，依舊是那身破舊蓑衣，背對著他，面朝開始褪去夜色、倒映出晨曦微光的湖面。那根溫潤如玉的釣竿，就隨意地放在他腳邊的棧橋上。

聽到路淵的腳步聲，釣世翁并未回頭，蒼老干澀的聲音直接響起，沒有絲毫寒暄與前奏，如同冰冷的刻刀，直入核心：

“鉤已成胚，鈍而無形。欲釣萬力，先磨其鋒，再見其形。”

路淵屏息凝神，仔細聆聽。

“閉目，內視。凝心于膻中，觀想你那‘鉤’?！贬炇牢痰闹噶詈啙嵉浇蹩量?，“非是感知其存在，而是‘看’清它的模樣——是銳是鈍？是尖是??？是光滑還是粗糙？其‘鋒’何在？”

路淵立刻依言照做，盤膝坐下，閉目凝神。這比他之前單純感知膻中穴的跳動和能量流動要困難得多。那“鉤”本是無形的意念所化，是感知的凝聚，如何能“看”清模樣？

他竭力將心神沉入那片區域，摒棄所有雜念，只專注于那一點微弱的“鉤”之鋒芒。起初只是一片混沌的感知，但隨著他心神的極度凝聚，漸漸地，在那意念的焦點處，一個極其模糊、不斷扭曲變化的虛影開始浮現！

它并非實體，更像是一種意念的投射。它時而如同生銹的鈍針，時而如同斷裂的鋸齒，時而又完全渙散不成形狀！其“鋒”更是飄忽不定，難以捕捉！

“看不清……它在變……”路淵艱難地開口，額頭再次滲出細汗。

“散則凝之，鈍則磨之，妄則定之。”釣世翁的聲音冰冷傳來，“以你心神為磨石，觀想星輝之冷澈，湖水之沉凝，以此為憑，磨去其蕪雜，定其形態！何時觀想中，此鉤形態穩固，鋒銳自顯，何時才算初成?！?

路淵心中凜然。原來這“磨鉤”，并非物理意義上的打磨，而是以心神觀想天地意象，淬煉意念本身，使那無形的“心鉤”從混沌的感知，凝聚為具有穩定“形態”和“鋒芒”的意念造物！這是對心神掌控力極致精微的鍛煉！

他不再試圖去“看”，而是開始觀想。觀想昨夜那點灰色星塵的冰冷死寂，觀想星湖之水的浩瀚沉凝，將這兩種意象不斷加持在那模糊的“鉤”之虛影上。

這個過程極其枯燥，且消耗心神遠勝于昨日單純的垂釣嘗試。那“鉤”的虛影如同最頑劣的劣鐵，在心神磨石的碾壓下不斷反抗、扭曲。路淵只覺得頭痛欲裂，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銼刀在腦中來回刮擦。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日頭漸高，湖面波光粼粼。路淵渾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小臉蒼白，身體搖搖欲墜。但他依舊死死咬著牙，心神沒有絲毫松懈。

終于，在某一刻，那不斷扭曲的“鉤”之虛影，在星輝與湖水的觀想意象反復淬煉下，猛地一定！

雖然依舊模糊，但其形態終于初步穩固——那是一根極其細微、略顯彎曲、帶著一種冰冷死寂意味的灰色尖刺！其最尖端，一點微不可察的鋒芒，隱隱透出，仿佛能刺破意念的混沌！

“前輩……好像……成了……”路淵虛弱地開口，聲音都在發顫。

釣世翁渾濁的目光掃過他，似乎能直接看到他識海中那初步成型的意念之鉤，淡淡評價道：“粗劣不堪，僅具其形。鋒未開，意未純。然……勉強可堪一用。”

他話鋒一轉：“鉤暫具形，然無餌終是空談。餌非外物，乃心念之精，意念之華，契合所欲釣之力之‘性’?！?

他抬手，指向角落那個瓦罐。罐中，那條銀鰭界空魚正悠然游弋，鱗片上虹彩變幻，散發出空間的波動。

“此魚，躍動于虛實之間，其性‘空幻躍遷’。欲釣其力，需先明其性，再凝其餌?！?

“閉目，感知。非感知其形，乃感知其‘躍’之律動，‘空’之韻味?！贬炇牢淘俅谓o出模糊的指令，“將其律動，以其‘性’為引，觀想凝聚于你鉤尖之上，化作一點‘空幻’之餌?！?

路淵強忍著神魂的疲憊，再次凝聚心神，投向瓦罐中的界空魚。這一次，他不再看其形，而是將全部意念沉浸入那鱗片光芒閃爍的節奏，那魚尾擺動時帶起的、微弱的空間漣漪之中。

他感知著那種難以捉摸、仿佛隨時會消失又隨時會出現的“躍動”感，感知著那扭曲光線的“空幻”意味。這比感知星湖的沉凝和星塵的死寂更加困難，更加縹緲。

他嘗試著，模仿著那種律動，觀想著那種空幻的韻味，艱難地試圖將其從感知中剝離出來，凝聚到識海中那根新生的灰色尖刺的鉤尖之上。

失敗，失敗，再失敗……

那“空幻”的意象如同指尖流沙，根本無法凝聚。反而因為這種徒勞的嘗試，讓他初步穩固的“心鉤”都開始微微震顫，形態又有渙散的趨勢。

“蠢材?！贬炇牢瘫涞穆曇羧缤拮映閬恚柏M是讓你憑空造物？以鉤為基，以性為引，共鳴為先，凝聚其后！你的鉤，莫非是死物不成？”

路淵猛地一震！恍然大悟！

他不再強行去“創造”空幻之餌，而是再次催動那根灰色的意念之鉤，使其微微震顫，嘗試著調整其震顫的頻率，去模仿、去貼近界空魚那“躍動”的律動！

當灰色尖刺那冰冷死寂的震顫，與界空魚鱗片上虹彩光芒閃爍的節奏，達到某一個微妙的契合點時——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那根灰色的意念之鉤的尖端，一點極其微小、如同氣泡般虛幻、折射著迷離虹彩的“光點”，自然而然地、憑空誕生了！

它不穩定地閃爍著，仿佛下一秒就會破滅，但它確實存在著，散發出與界空魚同源的、“空幻躍遷”的韻味！

這就是“餌”！以心鉤為基，以共鳴為引，凝聚出的、專門針對界空魚之力的“意念之餌”！

雖然微弱到極致，且極不穩定，但這無疑是從零到一的巨大突破！

路淵心中剛升起一絲喜悅，心神一個波動，那剛剛凝聚的、脆弱無比的“空幻之餌”噗地一聲，如同氣泡般破滅了。識海中的意念之鉤也一陣晃動，形態再次模糊了幾分。

巨大的疲憊和反噬感襲來，他眼前一黑，差點再次暈倒。

“凝餌之耗，百倍于磨鉤。心神不濟，徒損其根。”釣世翁的聲音毫無波瀾，“今日至此。日落之前，穩固你鉤形，若能再凝那空幻之餌，維系十息，便算你未辱沒那三片蘊神苔?！?

說完，他不再理會幾乎虛脫的路淵，拿起腳邊的玉竿，步履蹣跚地走向他的小舟，開始了日復一日的、真正的垂釣。

路淵癱倒在棧橋上，大口喘著氣，渾身如同散了架一般。識海空空，身心俱疲。

但他看著釣世翁駕舟遠去的背影，看著湖中心那再次開始形成的、無形的垂釣漩渦，眼中卻沒有任何氣餒，反而燃燒著更加熾烈的光芒。

磨鉤！淬餌！

原來這就是“沉淵境”最基礎的修行！

不是簡單的能量積累，而是對心神極致精妙的掌控，是對天地萬力本質的深刻洞察和模仿，是以自身意念，鍛造出能垂釣法則微末的無上工具！

這條路，比他想象的更加艱難，卻也更加……有趣！更加接近那世界的本質！

他掙扎著坐起，看了一眼角落瓦罐中那條對剛才一切毫無所覺、依舊悠然自得的銀鰭界空魚，嘴角艱難地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空幻之餌……十息……”

他閉上眼，再次沉入那無休止的、痛苦卻令人沉醉的意念淬煉之中。

星湖之上，釣世翁的竿尖微微一頓，湖底漩渦深處，一片過于躁動的規則碎片無聲無息地湮滅。他那渾濁的眼角余光，似乎極其短暫地掃了一眼棧橋上那個再次進入忘我修行狀態的小小身影。

湖風拂過，帶來一聲幾不可聞的、仿佛錯覺般的低語：

“根骨雖凡，心性倒似那頑石……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