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星塵為餌，心鉤初垂
暮色如墨，浸染星湖。路淵深深躬下的身體幾乎僵硬，虛握的雙拳因用力而微微顫抖。他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星湖微波輕舔岸石的細(xì)微聲響。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如同一個輪回般漫長。釣世翁的沉默，比星湖最深處的黑淵還要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路淵以為那無聲的拒絕即將如同冰水般澆滅他心中剛剛?cè)计鸬牡阑饡r——
“哼。”
一聲極輕、極淡，幾乎消散在風(fēng)中的冷哼，從頭頂傳來。
路淵猛地抬頭。
釣世翁依舊站在那里，枯槁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渾濁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最終落向那片倒映著初生星辰的深邃湖面。
“玄牝……沉淵……”他的聲音干澀依舊，卻仿佛帶著一絲咀嚼陌生詞匯的意味，“名字，倒有幾分歪理。”
歪理？路淵心中一緊。
但釣世翁并未評價下去，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如同玉竿劃破水面，冰冷而直接：“欲執(zhí)竿，先明餌。欲入淵，先定鉤。”
他枯瘦的手指抬起，并非指向湖中魚，也非指向罐中異獸，而是……指向了那沉入湖底、璀璨靜謐的漫天星輝！
“星輝沉水，光中有塵。”釣世翁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最尋常不過的事實(shí)，“此塵非彼塵，乃法則碎屑，光陰粉末，是‘玄牝之門’呼吸間吐納的微末。于吾而言，塵埃不如。于你……”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路淵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需要打磨的粗坯：“……便是你初涉此道，唯一能觸碰，也唯一可能‘釣’起的餌料。”
路淵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跳出胸腔。釣世翁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而是……給出了考題！一個聽起來近乎荒謬的考題——釣起星輝中的塵埃？！
“意念為竿，心神為線，你既已懂得，便不算全然懵懂。”釣世翁繼續(xù)道，語氣沒有絲毫教導(dǎo)的意味，只有冰冷的陳述，“然鉤在何處？以何為餌？你空有竿線，無鉤無餌，欲釣何物？徒惹笑爾。”
鉤？餌？路淵怔住。他的理論中，以身為淵，引萬力入體，何須鉤餌？但釣世翁的話，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思維的盲區(qū)！是啊，釣魚尚需香餌，釣龍亦需明珠，他欲釣天地偉力，豈能空竿以待？那所謂的“解析”、“容納”，其起點(diǎn)，不正需要一個吸引、鎖定特定力量的“鉤”與“餌”嗎？
“你的‘人身玄牝’，膻中、氣海、神闕……便是你天生的‘鉤’。”釣世翁仿佛能看透他的思緒，聲音冰冷地點(diǎn)破，“然鉤需淬煉，需開鋒，需與所欲釣之力共鳴。共鳴之基，便是‘餌’。”
“星塵為餌，淬你心鉤。”釣世翁最后八個字，如同判詞，擲地?zé)o聲，卻重逾山岳，“七日為限。日落之時，若你能引一縷星塵之光，脫離湖底星圖軌跡，懸于你指尖三寸之上，維系一息……”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路淵的身體，看到了他心口那淡金色的烙印。
“……便允你，暫立于此竿之旁。”
話音未落，釣世翁已轉(zhuǎn)身，步履蹣跚卻異常穩(wěn)定地走向他那間孤寂的茅屋，再沒有看路淵一眼。竹門輕輕合攏，將他與外面廣闊而冰冷的世界徹底隔絕。
只留下路淵一人，僵立在棧橋盡頭，耳邊回蕩著那近乎不可能完成的考題。
星塵為餌？淬煉心鉤？引動星塵脫離軌跡？懸于指尖三息？！
這……這如何能做到？！星輝沉湖，那是倒影！是虛影！如何能釣起虛影中的塵埃？這比他之前被動承受黑石反噬、模仿界空魚律動要困難千倍萬倍！這已經(jīng)不是感知和容納，而是要以自身意志，去干預(yù)、捕捉那構(gòu)成世界本源的微末法則！
一陣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路淵。他甚至懷疑，釣世翁根本無意收徒，只是用一個不可能的任務(wù)來讓他知難而退，徹底死心。
夜風(fēng)漸起，帶著星湖深處滲出的寒意，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他望著湖底那璀璨靜謐、永恒運(yùn)轉(zhuǎn)的星圖，那浩瀚、神秘、冰冷無情的法則之美，讓他感到自身的渺小如同塵埃。
不！我就是塵埃！
但塵埃，亦有軌跡！亦受法則約束！
釣世翁說，那是玄牝吐納的碎屑！既然是“物”，就有被觸碰、被引動的可能！
路淵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驅(qū)散了寒意和絕望。眼中重新燃起倔強(qiáng)的火焰。
“鉤……在我的體內(nèi)……餌……是星塵……”他喃喃自語，強(qiáng)行壓下所有紛亂的情緒，心神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yùn)轉(zhuǎn)。
他緩緩盤膝坐在冰冷的棧橋上，面朝星湖，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壯麗的星圖，而是將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意念，沉入體內(nèi)那幾處作為“鉤”的大竅——尤其是跳動最為敏感、與星湖感應(yīng)最深的膻中穴！
意念之線，不再散亂地探出，而是凝成一股，小心翼翼地從膻中穴探出，如同最纖細(xì)的蛛絲，緩緩沉入星湖之水。
這一次，目標(biāo)不再是感受湖水的力量脈動，而是……穿透湖水，去觸碰那沉在湖底、作為倒影的星辰光輝本身！
難！難于登天！
意念之線觸碰到湖水，感受到的是溫和的阻力。而當(dāng)它試圖穿透這層“水”的介質(zhì)，去觸碰那純粹的“光”之倒影時，感受到的卻是一種絕對的“空無”！仿佛在試圖抓住水中的月亮，撈起鏡中的鮮花！
一次，兩次，十次……百次……
意念之線無數(shù)次地嘗試，無數(shù)次地穿透湖水，卻又無數(shù)次地從那璀璨的星光中毫無阻礙地穿過，什么也觸碰不到，什么也捕捉不到。仿佛那星光只是一個美麗的幻夢。
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眉心識海傳來針扎般的刺痛。這是心神過度消耗的跡象。
路淵咬緊牙關(guān)，嘴唇已被咬出血絲。他不肯放棄，瘋狂地回憶著釣世翁垂釣規(guī)則碎片時那玉竿上的微光，回憶著界空魚撞擊屏障時濺起的星屑光點(diǎn)，回憶著《道德經(jīng)》中“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的描述，回憶著《黃帝內(nèi)經(jīng)》中氣血流動、溝通內(nèi)外的微妙感應(yīng)……
“光是‘無物’嗎？不！光是法則的顯化！星塵是法則的碎屑！它們并非不存在，只是存在于另一種層面，另一種‘頻率’！”
“我的意念之線，我的‘心鉤’，必須調(diào)整到與它們相同的‘頻率’！不是用力量去抓取，而是用……共鳴去吸引！”
福至心靈！
路淵猛地改變了策略。他不再強(qiáng)行驅(qū)使意念之線去“刺穿”或“抓取”，而是將心神徹底沉浸入膻中穴的跳動中，去回憶、去模仿每一次星輝沉湖時，膻中穴與之同步的那絲微妙悸動！
他將那悸動的感覺，那玄之又玄的“頻率”，通過意念之線，極其艱難地、一絲絲地傳遞出去！
這個過程，比之前粗暴的抓取更加耗費(fèi)心神，如同在萬丈懸崖上繡花，要求極致的精微與控制。他的額頭布滿冷汗，身體微微搖晃，幾乎要虛脫。
就在他心神即將耗盡，意識都開始模糊的那一刻——
奇跡發(fā)生了。
當(dāng)意念之線再次沉入湖底，靠近一顆尤其明亮的藍(lán)色星辰倒影時，那傳遞出去的、源自膻中穴與星湖共鳴的微弱“頻率”，似乎……起作用了！
那原本絕對“空無”的藍(lán)色星光，極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不是視覺上的閃爍，而是意念感知中，一種極其細(xì)微的、“存在感”的波動！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看不見的微小石子，蕩起了一圈意念才能察覺的漣漪！
緊接著，在那藍(lán)色星光的核心，一點(diǎn)比針尖還要細(xì)小億萬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光——一點(diǎn)真正的、蘊(yùn)含著微弱法則信息的星塵——仿佛被那同頻的波動從沉睡中喚醒，脫離了原有星辰軌跡的束縛，微微躍動了一下！
它被吸引了！被路淵那笨拙模仿星湖頻率的“心鉤”吸引了！
成功了？！
路淵心中狂喜，心神一個不穩(wěn)，那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微妙共鳴瞬間中斷！
噗！
他猛地噴出一小口鮮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整個人萎頓在地，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幾乎要潰散。
那一點(diǎn)剛剛被引動的星塵，失去了共鳴的牽引，瞬間恢復(fù)了原狀，重新融入那片藍(lán)色的星辰倒影之中，再無痕跡。
失敗了嗎？
不！
路淵癱倒在冰冷的棧橋上，大口喘著氣，胸腔如同風(fēng)箱般拉扯著疼痛，但他染血的嘴角，卻艱難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上扯起一個弧度。
眼中，是耗盡一切后、卻比所有星輝都要明亮的狂喜與堅定！
他感受到了！
雖然只有一瞬，雖然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但他確實(shí)觸碰到了！引動了！那浩瀚法則之海中的……一粒微塵！
釣世翁的考驗，并非絕路。
星塵可為餌，心鉤……終可淬！
他掙扎著坐起，再次望向那片深邃的星湖，望向湖底那永恒運(yùn)轉(zhuǎn)的星圖，目光不再有絲毫畏懼，只剩下一種朝圣般的專注和饑餓。
一夜過去，東方既白。
路淵依舊盤坐棧橋，臉色蒼白，卻目光灼灼。他再次凝起一絲微弱的心神，探出意念之線，沉入湖水，開始了又一次的嘗試。
釣世翁的茅屋門縫后，一雙渾濁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棧橋上那個倔強(qiáng)得近乎瘋狂的小小身影，看著他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嘔血，又一次次掙扎著重整旗鼓。
那眼底深處，萬古不變的冰封之下，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贊賞的波瀾，如同深水下的潛流，悄然涌動，又迅速歸于沉寂。
星輝漸隱，旭日將升。
而路淵以身為竿、以心為鉤，垂釣星塵的道途，才剛剛……咬下第一口帶著血腥味的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