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琴聲里的陌生人
- 梧桐巷的夏天未曾結束
- 甪暄
- 2993字
- 2025-07-22 05:32:33
九月的風卷著榆城國際學校的桂花香,漫過教學樓之間的連廊。時霖抱著一摞剛收齊的物理作業(yè)往辦公室走,經(jīng)過琴房區(qū)時,忽然聽見一陣鋼琴聲。
不是學校音樂課上那種帶著青澀的練習曲,而是流暢到幾乎能看見音符在空氣里跳躍的《卡農》。琴聲里裹著點法式浪漫的慵懶,卻又在轉調時透出少年人特有的明亮,像初秋透過云層的陽光。
他的腳步下意識頓住。琴房的門虛掩著,磨砂玻璃上能看見一個坐著的身影,背影挺拔,手指在琴鍵上起落的弧度利落又好看。時霖認得那架鋼琴——是學校去年剛添置的斯坦威,平時鎖在專用琴房,只有獲過獎的學生才能申請使用。
琴聲在某個和弦處戛然而止。時霖正準備離開,門被從里面拉開了。
逆光里站著個男生,金發(fā)在陽光下泛著淺蜜色,額前的碎發(fā)微卷,垂在飽滿的額頭上。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種純粹的淺褐色,笑起來時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銳氣,卻又多了幾分法式少年獨有的舒展感。
“抱歉,吵到你了嗎?”男生開口,中文帶著點軟糯的尾音,像裹了層糖霜。
時霖搖搖頭,目光不自覺掃過他胸前的校牌:Rapha?l Chevalier,高一七班。
七班。黎檬也在七班。
這個認知讓時霖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抱著作業(yè)本的手指收緊了些,正想說“沒有”,琴房里忽然傳來黎檬的聲音,清冷里帶著點笑意:“拉斐爾,你剛才那個升fa音彈錯了。”
拉斐爾回頭,沖里面揚了揚下巴:“是你太挑剔了,檸檬。”
“檸檬”兩個字被他說得帶著法語的小舌音,親昵又自然。時霖站在原地,像被釘住了一樣——他有多久沒聽過別人這樣叫她了?宋知夏他們早就改口叫“黎檬”,連小時候最黏她的周嶼,重逢后也客氣地喊她全名。
黎檬從鋼琴凳上站起來,轉身時看見了門口的時霖,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復了慣常的淡然:“你怎么在這里?”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T恤,搭配寬松的牛仔褲,頭發(fā)隨意地用根皮筋束在腦后,露出纖細的脖頸。左手手腕上戴著塊舊舊的電子表,是時霖記得的牌子——十年前她離開時,手腕上就戴著同款的兒童款。
“交作業(yè)。”時霖的聲音有點干,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落在男生身上,“這位是?”
“拉斐爾·舍瓦利耶,”男生主動伸出手,笑容明朗,“交換生,來自法國。”
時霖握了握他的手,指尖觸到對方溫熱的皮膚時,莫名覺得有些僵硬。拉斐爾的中文說得很流利,只是偶爾在發(fā)卷舌音時會微微皺眉,像在解一道復雜的物理題。
“我們認識。”黎檬忽然開口,走到他們中間,自然地拉開了距離,“在巴黎的時候,他是我鋼琴老師的侄子。”
時霖的心沉了沉。原來他們早就認識。他想起黎檬五歲開始學鋼琴,算起來,她和拉斐爾認識的時間,比和他們這群“發(fā)小”還要久。
“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一起練琴,”拉斐爾說著,伸手揉了揉黎檬的頭發(fā),動作熟稔得像在對待自家妹妹,“她那時候拉小提琴像鋸木頭,鋼琴彈得比我家的貓踩琴鍵還難聽。”
黎檬沒生氣,只是抬手拍掉他的手,嘴角卻彎了彎:“總比你把《致愛麗絲》彈成重金屬強。”
他們之間的氛圍很輕松,像浸在溫水里的棉花,柔軟又親密。時霖站在旁邊,像個誤入畫框的陌生人,連呼吸都覺得多余。他忽然想起上周在圖書館,看見黎檬的物理練習冊上寫著一行法語批注,當時沒在意,現(xiàn)在才反應過來——那大概是拉斐爾寫的。
“你們怎么會在一個琴房?”時霖聽見自己問,聲音比預想中平靜。
“學校的鋼琴房太少了,”拉斐爾聳聳肩,“我申請到了這間,黎檬說她要練小提琴,這里隔音好,就一起用了。”
他說著,指了指墻角的琴盒。黑色的琴盒上貼著張小小的埃菲爾鐵塔貼紙,是時霖沒見過的圖案。
黎檬彎腰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調試音準的動作熟練又優(yōu)雅。她的手指很長,按在弦上時指尖泛著淡淡的粉,陽光透過琴房的窗戶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要聽嗎?”她抬頭問時霖,語氣很平淡,像在問“要喝水嗎”。
時霖還沒來得及回答,拉斐爾已經(jīng)搶先坐下,手指落在鋼琴鍵上:“我來伴奏。”
琴聲再次響起,這次是《流浪者之歌》。小提琴的旋律一開始就帶著孤高的清冷,像月光下的河流,緩緩流淌。拉斐爾的鋼琴伴奏恰到好處地托著琴聲,既不喧賓奪主,又在每個轉音處與小提琴纏繞交織,像兩只結伴飛行的鳥。
時霖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們。黎檬閉著眼睛,身體隨著旋律微微晃動,嘴角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拉斐爾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手指在琴鍵上跳躍,淺褐色的眼睛里盛著細碎的光。
他忽然想起6歲那年的午后,也是這樣的琴聲。那時黎檬剛學小提琴不久,拉的是最簡單的《小星星》,調子歪歪扭扭,卻被她拉得很認真。他趴在自家窗臺,看著她站在37號院的葡萄架下,陽光穿過葉子的縫隙落在她身上,像撒了把金粉。
那時他以為,這樣的畫面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一曲終了,琴房里安靜了幾秒。拉斐爾率先鼓掌,笑著說:“比在巴黎時好多了,至少沒跑調。”
黎檬放下琴弓,耳根有點紅:“你鋼琴倒是進步很大。”
“為了追上你啊。”拉斐爾的語氣半開玩笑,眼神卻很認真。
時霖轉身,輕輕帶上了琴房門。走廊里的桂花香忽然變得很濃,嗆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他抱著作業(yè)本往辦公室走,腳步匆匆,像在逃離什么。
路過公告欄時,他看見新貼的月考排名。黎檬依舊是第一,理科幾乎滿分,語文和體育的紅叉刺眼地掛在成績單上。時霖的名字緊隨其后,物理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題,他用了和黎檬相同的解法。
上周他特意去圖書館查了那道題的出處,是法國高中畢業(yè)考試的附加題。他當時還在想,黎檬是不是早就做過這道題,現(xiàn)在才明白——或許不是她做過題,而是她的世界里,本就有太多他觸及不到的角落。
下午的體育課,時霖坐在操場的看臺上,看著七班的隊伍跑過。黎檬落在最后,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汗,顯然跑得很吃力。體育一直是她的弱項,小時候在幼兒園,她連五十米都跑不下來,每次運動會都躲在樹蔭下畫畫。
拉斐爾跑在她身邊,刻意放慢了速度,時不時側過頭跟她說句話。跑到彎道時,黎檬腳下一崴,拉斐爾立刻伸手扶住她,半蹲下來查看她的腳踝,動作自然得像是演練過千百遍。
時霖握緊了手里的礦泉水瓶,瓶身被捏得變了形。他看見葉聽雨跑過來,和拉斐爾一起扶著黎檬往醫(yī)務室走,黎檬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卻順從地靠在拉斐爾的手臂上。
遠處的籃球場上,周嶼在喊他的名字。時霖站起身,往球場走去,路過醫(yī)務室時,聽見里面?zhèn)鱽礓撉俾暋抢碃栐趶棥吨聬埯惤z》,這次沒有彈成重金屬,溫柔得像月光。
那天放學,時霖在梧桐巷口遇見了黎檬。她的腳踝裹著紗布,正拄著根臨時找來的樹枝慢慢往前走,拉斐爾跟在她身邊,手里提著她的琴盒。
“需要幫忙嗎?”時霖停下自行車。
“不用,”黎檬搖搖頭,“快到了。”
拉斐爾沖他笑了笑:“我們可以照顧好自己,謝謝。”
時霖點點頭,騎車往前走。經(jīng)過37號院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拉斐爾正彎腰,小心翼翼地扶著黎檬踏上臺階,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一幅完整的畫。
他忽然明白,有些空白,不是靠等待就能填滿的。這十年里,黎檬在巴黎的雨天里練琴時,是拉斐爾遞過傘;她為物理題皺眉時,是拉斐爾用母語給她講解;她跑八百米掉隊時,是拉斐爾陪她慢慢走。
而他呢?他只是站在回憶里,看著她的世界一點點變得完整,卻始終沒能走進那扇門。
回到家,時霖把物理練習冊翻到最后一頁,那里抄著黎檬的解題步驟。他拿起筆,想寫點什么,最終卻只在空白處畫了個小小的音符。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像誰在輕輕拉著小提琴。時霖望著隔壁37號院的方向,燈亮了,隱約有鋼琴聲傳來,是他聽不懂的調子,溫柔又遙遠。
他知道,從拉斐爾叫出“檸檬”的那一刻起,有些故事就已經(jīng)注定了結局。而他的遺憾,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