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同軌跡的星子
- 梧桐巷的夏天未曾結束
- 甪暄
- 5204字
- 2025-07-22 05:15:01
九月的風卷著梧桐葉掠過榆城國際學校的紅磚墻,時霖站在公告欄前,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墻縫里的舊紙屑。高一新生分班表用宋體字打印在A3紙上,油墨味混著陽光曬過的味道,在空氣里漫開。
他的目光跳過密密麻麻的名字,精準地落在“高一(1)班”那欄的第三個位置——時霖。意料之中。然后視線向右移,穿過三個并列的班級名單,在“高一(7)班”的中部停住了。
黎檬。
這兩個字的筆畫在陽光下微微發顫,像他此刻的心跳。時霖數了數,從一班教室到七班,要經過兩條走廊、一個樓梯間,還有栽著梔子花的中庭。不算遠,卻足夠把十年未見的人,重新隔成兩個世界。
身后傳來周嶼的聲音,帶著剛跑完步的喘息:“找到了沒?我在三班,知夏在五班,沈亦歡居然也在五班,巧吧?”
時霖沒回頭,手指在“黎檬”兩個字上虛虛地劃了一下:“嗯。”
“你呢?肯定在一班吧。”周嶼湊過來拍他的肩膀,視線掃過分班表時頓了頓,“黎檬在七班啊……那以后碰面機會少了。”他撓撓頭,語氣里帶著點惋惜,“不過也好,七班班主任是教物理的張老頭,出了名的嚴,正好治治她那理科太好的毛病——”
“她理科很好。”時霖打斷他,聲音比平時低了些。
周嶼愣了愣,隨即笑了:“知道知道,分班考理科都快滿分了,怪物。”他沒注意到時霖攥緊的拳頭,轉身朝樓梯口喊,“知夏!沈亦歡!這邊!”
宋知夏和沈亦歡手挽著手走過來,沈亦歡穿了條鵝黃色的連衣裙,裙擺隨著腳步輕輕晃,像只停不住的蝴蝶。“時霖也在啊,”她仰頭笑,眼睛彎成月牙,“我跟知夏一個班呢,以后可以一起吃飯啦。”
宋知夏點點頭,目光在分班表上找了一圈,輕聲問:“黎檬呢?”
“七班。”時霖吐出兩個字。
“哦。”宋知夏的聲音低了些,沒再說什么。時霖注意到她下意識地往沈亦歡身邊靠了靠,沈亦歡很自然地攬住她的胳膊,嘰嘰喳喳地說起五班的教室朝向。陽光落在她們交疊的手上,像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把黎檬那個名字,隔在了屏障的另一邊。
開學第一周的課間,時霖養成了一個新習慣。
預備鈴響前的三分鐘,他會從一班教室出來,借口去衛生間,繞路經過七班的后門。大多數時候,七班的后門虛掩著,能看見黎檬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對著走廊。她總穿寬松的牛仔褲,洗得發白的帆布鞋踩在桌腿的橫杠上,頭發散在背后,發尾偶爾會隨著風扇的轉動輕輕飄。
她很少和人說話。有時低頭刷題,筆尖在草稿紙上劃過的聲音,隔著走廊都能聽見;有時望著窗外,手里轉著一支黑色水筆,轉得飛快,卻從不會掉下來。
時霖知道那是轉筆的技巧,他在爸爸的實驗室見過老教授轉鋼筆,說是需要手指極其穩定的控制力。黎檬的手指很長,骨節分明,轉筆的時候,陽光會透過指縫落在草稿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有一次他走得慢了些,聽見七班有人說話。一個戴細框眼鏡的女生拍了拍黎檬的肩膀,聲音清亮:“這道物理題,你能給我講講嗎?老師講的我沒聽懂。”
是葉聽雨,分班表上排在黎檬后面的女生。時霖在開學典禮上見過她,扎著高馬尾,校服領口別著個貓咪形狀的胸針。
黎檬轉過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卻還是把卷子拉了過去。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法語口音的尾調,講解時語速很快,像在念代碼:“這里用動量守恒比能量守恒簡單,你看,初速度分解之后……”
葉聽雨“哇”了一聲,眼睛亮起來:“你太厲害了吧!這思路我想破頭都想不出來!”
黎檬的嘴角似乎動了動,像是想笑,又很快壓了下去,低頭繼續轉筆:“不難。”
預備鈴響了,時霖轉身往回走,腳步有些發沉。他想起小時候在幼兒園,黎檬總把數學題寫成涂鴉,5+3的答案旁邊畫著三只歪歪扭扭的小雞。那時宋知夏總笑她笨,黎檬就會把鉛筆一摔,跑到滑梯后面躲著,直到他把自己的算術本遞過去,她才會探出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現在的她,已經不需要別人遞算術本了。
每周一的升旗儀式是唯一能光明正大看她的機會。全校學生按班級站在操場,黎檬總是站在七班隊伍的最后一排,微微低著頭,像是在數自己的鞋帶孔。她的頭發很長,風一吹就會遮住臉,這時她會抬手把頭發別到耳后,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頸。
時霖站在一班的前排,隔著二十多米的距離,能看見她校服領口露出的銀色項鏈,吊墜是片小小的銀杏葉。他記得那是她五歲生日時,奶奶送的禮物,當時她嫌葉子邊緣扎人,總想摘下來,是他偷偷幫她把邊角磨平了些。
沈亦歡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他旁邊,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忽然笑了:“你看黎檬啊?她好像總是不太高興的樣子。”她頓了頓,語氣里帶著點好奇,“你們小時候很熟嗎?知夏說你們以前總在一起玩。”
時霖沒說話。他看見葉聽雨從隊伍里退出來,走到黎檬身邊,偷偷塞給她一顆糖。黎檬接過來,捏在手里轉了轉,又還給了葉聽雨。葉聽雨做了個鬼臉,把糖紙剝開,硬是塞到她嘴邊。
黎檬微微偏了偏頭,卻沒躲開。
國歌響起時,時霖猛地收回目光,挺直了背。紅旗升起來的瞬間,他余光瞥見黎檬抬起了頭。她的側臉在晨光里很清晰,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神落在國旗上,卻像透過那片紅,望見了更遠的地方。
升旗儀式結束后,各班按順序退場。時霖故意走得慢了些,看著七班的隊伍從身邊經過。葉聽雨正挽著黎檬的胳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黎檬偶爾會應一聲,聲音被嘈雜的人聲吞沒,卻足夠時霖辨認出,那不是他記憶里清脆的童音,而是帶著點沙啞的、屬于少女的聲線。
他們擦肩而過時,葉聽雨沖他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你是時霖吧?我聽黎檬說過你。”
黎檬的腳步頓了一下,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淡,像風吹過湖面留下的痕跡,轉瞬即逝。“嗯,”她輕輕應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然后跟著葉聽雨往樓梯口走。
時霖站在原地,看著她們的背影。葉聽雨的馬尾辮甩來甩去,黎檬的長發垂在背后,兩人的校服裙擺掃過地面,留下幾乎重疊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小時候,他和黎檬、周嶼、宋知夏四個人,也是這樣并排走在幼兒園的小路上,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串分不開的糖葫蘆。
只是現在,糖葫蘆斷了。
第一次月考來得很快。考語文那天,時霖坐在考場第一排,看見黎檬抱著卷子從他身邊經過,走向最后一排的座位。她的語文答題卡上,作文格子只填了不到一半,選擇題的選項填得歪歪扭扭,和她理科卷子上工整的解題步驟判若兩人。
監考老師敲了敲她的桌子:“還有十分鐘,作文寫不完了?”
黎檬沒抬頭,只是把筆握得更緊了些。時霖看見她的手指在微微發抖,像握著什么滾燙的東西。
后來成績出來,年級大榜貼在教學樓門口的玻璃墻上,紅底黑字,遠遠就能看見最頂端的名字。
黎檬,總分723,年級第一。
時霖的目光往下移了一行,時霖,719,年級第二。差距不大,只有4分。他再往下看,理科單科成績欄里,黎檬的數學、物理、化學都是滿分,生物扣了2分,英語扣了5分。然后視線卡在“語文”那欄——58分。體育更是刺眼的“不及格”。
周圍圍了很多人,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涌過來。
“這女生也太偏科了吧?理科滿分,語文居然不及格?”
“聽說她剛從法國回來,可能中文不太好?”
“但體育也不及格?看著不像身體不好啊。”
沈亦歡擠到他身邊,手指點在黎檬的名字上,語氣里帶著點不可思議:“她體育居然不及格?上次跑操我看她耐力挺好的啊。”她轉頭看向時霖,眼睛亮晶晶的,“你說她是不是故意的?”
時霖沒理她,目光穿過人群,看見黎檬站在大榜斜對面的香樟樹下,葉聽雨正拿著一張揉皺的語文卷子,笑得直不起腰。
“‘床前明月光’寫成‘床前明月霜’,”葉聽雨指著卷子上的紅叉,眼淚都笑出來了,“黎檬,你是想給李白改詩嗎?還有這個,‘春風又綠江南岸’,你寫的是‘春風又綠江北岸’,你跟江南有仇啊?”
黎檬伸手去搶卷子,耳根泛著紅,動作卻很輕,像是怕把卷子扯壞。“別笑了,”她的聲音有點悶,“我小時候學的是法語版的唐詩,記混了。”
“法語版?”葉聽雨挑眉,“那‘舉頭望明月’怎么說?”
黎檬抿了抿嘴,低聲念了一句法語。發音很柔,像羽毛拂過心尖。葉聽雨聽得眼睛都直了:“哇,好好聽!比中文還浪漫!”
黎檬這才笑了笑,很淡,卻足夠讓時霖看清,她笑的時候,右眼下方有個很小的梨渦,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只是那時她笑起來,梨渦里像盛著蜜糖,現在卻像盛著月光,清冷又遙遠。
時霖轉身離開,沈亦歡跟在他身后,還在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他卻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想起五歲那年,黎檬把“大”字寫成“犬”,被幼兒園老師罰站。她站在墻角,背對著全班同學,肩膀一抽一抽的,卻倔強地不肯哭出聲。是他偷偷塞給她一顆奶糖,在她耳邊說:“沒關系,我也不會寫。”
那時她轉過頭,眼睛紅紅的,卻還是把奶糖掰了一半給他。
而現在,她的窘迫有了新的人來分擔,那個人會笑著調侃她的錯別字,會好奇她的法語發音,會在她搶卷子時故意逗她。時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站在時光之外的看客,連上前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放學時,時霖走了梧桐巷那條路。夕陽把巷子兩側的老房子染成暖黃色,墻頭上的爬山虎垂下來,掃過他的肩膀。快到巷口時,他看見黎檬背著一個黑色的琴盒,正站在37號院的門崗前,低頭看著手機。
琴盒很長,形狀像小提琴。時霖記得她小時候學過鋼琴,是在五歲,他去她家找她玩時,看見客廳里擺著一架白色的鋼琴,她穿著公主裙,坐在琴凳上,手指在琴鍵上敲出不成調的音符。那時她媽媽笑著說:“檬檬以后想當鋼琴家呢。”
他猶豫了很久,腳步像灌了鉛。直到黎檬收起手機,伸手去推門,時霖才終于往前走了兩步,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你的物理……”
黎檬回過頭,眼里帶著點疑惑,像是沒認出他。幾秒鐘后,她才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最后一道大題,”時霖盯著她琴盒上的金屬鎖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你的解法比標準答案簡潔。”他頓了頓,補充道,“用洛倫茲力直接推導,比用動能定理快很多。”
黎檬愣了愣,眼里的疑惑慢慢變成了驚訝。她放下推門的手,看著時霖,嘴角微微動了動:“你也做出來了?”
“嗯。”時霖點頭,“但我用的是標準答案的方法。”
“哦。”黎檬低下頭,手指在琴盒的鎖扣上轉了轉,“其實是蒙的。”她抬起頭,臉上帶著點自嘲的笑,“我做物理題總喜歡走捷徑,有時候管用,有時候就錯得離譜。”
她的笑很淡,像水墨畫里暈開的淺墨,卻在時霖心里漾開了圈圈漣漪。他想說“我小時候見過你彈鋼琴”,想說“你家客廳的鋼琴還在嗎”,想說“你窗臺上的玻璃彈珠,我幫你收了幾顆”。這些話在他喉嚨里滾了很久,最后卻只變成了兩個字:“再見。”
黎檬也說了聲“再見”,然后推開院門走了進去。黑色的琴盒在她背后輕輕晃動,像一只沉默的鳥。院門“吱呀”一聲關上,把她的背影和時霖的目光,徹底隔在了兩個世界。
時霖站在原地,看著37號院門墻上爬滿的牽牛花。十年前,這里爬的是爬山虎,他總在放學后趴在院墻外,看黎檬在窗臺上擺玻璃彈珠。她有一盒子五顏六色的彈珠,最大的那顆是透明的,里面嵌著一朵藍色的花。她說那是海洋的眼淚。
現在,爬山虎被牽牛花取代了,窗臺上空蕩蕩的,連玻璃彈珠的影子都沒有。
他轉身往家走,路過自家院門時,看見弟弟時然背著書包跑出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哥!我媽今天來看我了,給我帶了巧克力!”
時然是跟著媽媽過的,住在城西,每周五會來爸爸這邊住兩天。他和時霖長得很像,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開朗得像個小太陽。
“嗯。”時霖接過他遞來的巧克力,拆了一顆放進嘴里。甜膩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卻蓋不住心里的澀。
“對了哥,”時然忽然說,“我今天在七班門口看見黎檬了,她跟一個女生在說話,好像是叫葉聽雨?她們說要去看畫展,你知道嗎?黎檬居然看得懂抽象派!太厲害了吧!”
時霖沒說話,只是把剩下的巧克力塞進了口袋。他知道黎檬看得懂抽象派,她在法國住了十年,盧浮宮和奧賽博物館的畫展,她大概早就看遍了。而他,只在爸爸的舊書里見過梵高的《向日葵》,還是黑白印刷的。
走到家門口時,時然還在嘰嘰喳喳地說:“黎檬真的好厲害啊,不僅理科好,還懂藝術,聽說她還會拉小提琴和鋼琴?哥,你說她是不是外星人啊?”
時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隔壁37號院的閣樓窗戶。那里亮著燈,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在墻上投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坐在窗邊,手里拿著什么細長的東西。
是小提琴嗎?
他想起黎檬背著的琴盒,想起她轉筆時穩定的手指,想起她物理題里簡潔的解法。這十年里,她在塞納河畔拉過小提琴,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咖啡館里彈過鋼琴,在巴黎高師的實驗室里推導過物理公式。她的世界很大,大到能裝下整個歐洲的風景。
而他呢?他守著榆城的梧桐巷,守著爸爸空蕩蕩的實驗室,守著一份被時光磨得模糊的記憶。他知道她小時候怕黑,卻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需要開著燈睡覺;他知道她喜歡玻璃彈珠,卻不知道她現在是否有了新的愛好;他知道她五歲時的鋼琴彈得很爛,卻不知道她現在的小提琴拉得有多好。
時霖靠在自家院門上,聽著隔壁傳來隱約的琴聲。不是鋼琴,是小提琴,拉的是首他沒聽過的曲子,調子很緩,像月光落在水面上,輕輕晃。
他忽然明白,有些距離不是空間上的,不是一班到七班的走廊長度,也不是37號院到他家的院墻距離。而是時間劃下的鴻溝,十年光陰,足以讓兩個曾經并排走的人,走到完全不同的軌跡上。
就像天上的星子,曾經看起來離得很近,其實隔著幾千光年的距離。他能看見她的光,卻再也無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