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意外的室友

深圳的黎明，來得悄無聲息，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陳流光幾乎是一夜未眠。

他躺在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體的疲憊與精神的亢奮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折磨。隔壁情侶的爭吵聲、樓上孩子的哭鬧聲、樓下醉漢的叫罵聲……這些屬于城中村的交響樂，直到凌晨三四點才漸漸平息。

可他依然睡不著。

巨大的孤獨感像一張濕冷的網，將他緊緊包裹。他想家，想念父母做的熱乎乎的飯菜，想念大學宿舍里和室友們插科打諢的夜晚。那些曾經被他視為平常的、甚至有些厭煩的日常，此刻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就在他輾轉反側，意識即將被疲憊吞噬的時候，門外傳來了輕微的鑰匙碰撞聲。

緊接著，是隔壁那扇門被打開的聲音。

陳流光的心猛地一緊，瞬間清醒過來。

隔壁？

他這才想起，中介帶他看房時說過，這是一個大單間，被一塊薄薄的膠合板隔成了兩半。他租下了其中一間，那么另一間……自然也住著人。

一個腳步聲走了進來，很輕，但在這死寂的深夜里，卻格外清晰。然后是放下背包的聲音，脫下外套的聲音，最后是電腦開機的輕微嗡鳴。

陳流光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他能感覺到，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另一個陌生的生命體正在活動。這種感覺非常奇妙，既有被人侵犯了私人空間的窘迫，又有一絲……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慰藉。

他豎著耳朵，聽著隔壁的動靜。沒有電視聲，沒有音樂聲，只有鍵盤被快速敲擊的“噼里啪啦”聲，密集得像夏夜的暴雨，持續不斷。

這人是干什么的？半夜三更才回來，回來就工作？

陳流光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間，竟然在這規律的鍵盤聲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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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他是被一陣刺耳的鬧鐘聲吵醒的。

聲音來自隔壁。

陳流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天已經亮了。陽光無法穿透那扇緊貼著對面墻壁的窗戶，房間里依舊昏暗，只有手機屏幕發出的微光。

七點整。

隔壁的鬧鐘響了不到三秒鐘，就被迅速按掉。然后是起床、穿衣的聲音，一切都顯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陳流光有些好奇，他悄悄地爬起來，貼在木板墻上，想聽聽隔壁的動靜。

很快，他聽到了開門聲。

他猶豫了一下，也打開了自己的房門。

走廊里，一個男人正背對著他，在公共洗漱臺前刷牙。

男人個子很高，大約一米八出頭，身材偏瘦，穿著一件灰色的T恤和一條黑色的運動短褲。T恤的背部印著一個巨大的LOGO——“HUAWEI”。

似乎是聽到了開門聲，男人回過頭。

陳流光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頭發有些凌亂，眼窩深陷，眼袋很重，滿臉都寫著“睡眠不足”。

四目相對，空氣有那么一瞬間的凝固。

“你好。”還是對方先開了口，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吐字清晰，“新搬來的？”

“啊……對，你好，我叫陳流光，昨天剛到。”陳流光有些局促地回答。

“我叫王大川。”男人吐掉嘴里的泡沫，用毛巾擦了擦臉，算是正式的自我介紹。他的表情不多，看起來有些冷淡，但眼神里并沒有惡意。

“川哥好。”陳流光趕緊叫了一聲。

王大川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很快又提著一個電腦包走了出來，看樣子是準備去上班。

經過陳流光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個密封的三明治和一盒牛奶，遞了過去。

“早飯，還沒吃吧？拿著。”

“啊？不用不用，我……”陳流光連忙擺手。

“拿著吧，我買多了。”王大川的語氣不容置疑，他把三明治和牛奶塞到陳流光手里，然后指了指房間，“剛來深圳，很多事不習慣吧？有什么問題可以問我，不過我平時加班多，可能回得晚。有急事就微信說。”

說完，他便轉身下樓，腳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陳流光愣在原地，手里還拿著那份帶著余溫的早餐。

他看了一眼那份包裝精致的三明治，上面印著英文，是他不認識的牌子，但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這和他想象中，住在城中村里的人，早上啃兩個包子或者吃一碗腸粉的畫面，完全不同。

這個叫王大川的室友，似乎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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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陳流光坐在床邊，慢慢地吃著那份三明治。

味道很好，里面有培根、雞蛋和生菜，比他以前吃過的任何早餐都要豐盛。但他卻吃得有些不是滋味。

昨晚的鍵盤聲，今天早上的華為T恤，還有這份精致的早餐……一個模糊的形象在他腦中逐漸清晰起來。

華為的程序員？

這個念頭讓他心里一震。那可是華為啊，國內頂尖的科技公司，是無數計算機專業學生夢寐以求的地方。能在那里工作的，無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

可這樣的人，為什么會住在這種地方？

他帶著滿腹的疑問，開始打量這個被一分為二的空間。他注意到，兩間房的門上，都裝著獨立的電表。他這邊的電表數字幾乎沒動，而隔壁王大川那邊的電表，數字卻在飛速地跳動。

他走到隔壁門口，門沒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房間的布局和他這邊一模一樣，同樣狹小。但里面的陳設，卻天差地別。

一張看起來很普通的一米二小床，但床上鋪著的是深灰色的天絲四件套，質感很好。床邊的地上，放著一個戴森的無葉風扇。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張簡陋的床頭柜，此刻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專業的工作臺。

一臺外星人筆記本電腦合著放在一邊，外接了一個34寸的曲面顯示器，顯示器下面是一把看起來就很貴的機械鍵盤和一個人體工學鼠標。旁邊還堆著幾本厚厚的、封面全是英文的專業書籍，書名大概是《深入理解計算機系統》、《代碼大全》之類的。

整個房間，除了那張床，幾乎被這些專業的電子設備占滿了。

陳流光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羨慕、嫉妒、還有一絲自卑。

他和王大川，住著同樣大小、同樣簡陋的房間，呼吸著同樣渾濁的空氣。但他們過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

王大川擁有的是生產資料——他的大腦、他的技術、他那些昂貴的設備。而自己呢？自己擁有的，只有一身力氣和一張在深圳這個地方，幾乎一文不值的二本大學文憑。

這種巨大的落差，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陳流光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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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陳流光在外面隨便吃了碗七塊錢的隆江豬腳飯，便早早地回到了房間。

他沒有像昨天那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而是拿出了紙和筆，開始認真地規劃自己的求職之路。

他要把簡歷重新修改一下，突出自己的實踐經歷，哪怕只是在學生會里寫稿排版的經歷。他要在招聘網站上，把所有自己能干的崗位都投一遍，不管公司大小，不管待遇高低。

他必須盡快找到一份工作，先生存下來。

就在他埋頭苦干的時候，隔壁傳來了開門聲。

王大川回來了。

陳流光看了一眼手機，晚上十一點半。

他聽到隔壁放下背包，然后是燒水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氣，竟然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飄了過來。

這么晚了，還喝咖啡？

就在這時，他的房門被敲響了。

“咚咚。”

陳流光打開門，看到王大川端著兩個杯子站在門口。

“手沖咖啡，要不要來一杯？提提神。”王大川的臉上依舊帶著疲憊，但眼神比早上要柔和一些。

“啊……好，謝謝川哥。”

陳流光接過杯子，一股醇厚的香氣撲鼻而來。他跟著王大川，走進了那個被電子設備塞滿的小房間。

“在找工作？”王大川瞥了一眼陳流光桌上的簡歷，問道。

“嗯，剛畢業，漢語言文學專業的，不太好找。”陳流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文學專業啊……”王大川沉吟了一下，“確實，在深圳，除了當老師或者去考公，對口的工作不多。而且今年這行情，互聯網公司都在裁員，文科崗位的HC（招聘名額）更少。”

“是啊，我今天看了一天，頭都大了。”陳流光苦笑道。

“別急，慢慢來。”王大川喝了一口咖啡，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剛來深圳的時候，也跟你差不多。不過我運氣好，專業對口，那時候公司還在擴張期，很容易就進來了。”

“川哥你在華為，肯定很厲害。”陳流光由衷地贊嘆道。

“厲害談不上，就是個擰螺絲的碼農。”王大川自嘲地笑了笑，“外面看著光鮮，什么年薪百萬，其實都是拿命換的。你看我，每天最早也得這個點下班，有時候項目緊，通宵都是常事。996對我們來說，都算是福報了。”

他指了指自己那張小床，“我租這里，就是圖個方便，離公司近，打車起步價。回去倒頭就睡，對環境沒什么要求。反正大部分時間，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去公司的路上。”

陳流光默默地聽著，他能感覺到，王大川雖然在訴苦，但語氣里卻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自豪。那是一種通過自身技術，立足于這座城市頂端的底氣。

“川哥，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啊？”陳流光還是沒忍住，問出了這個他最關心的問題。

王大川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介意，很坦然地說道：“我級別不高，加上年終獎和各種補貼，平均下來，一個月三萬多吧。”

三萬多！

這個數字，像一顆炸彈，在陳流光的腦海里轟然炸響。

三萬多一個月，那一年就是三四十萬！這筆錢，在他們老家的小縣城，足夠買一套不錯的房子了。而這，僅僅是王大川一年的收入。

陳流光感覺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想起了父母給他的那兩千塊錢，想起了自己為了省錢只敢吃七塊錢的豬腳飯。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的可以這么大嗎？

“別被這個數字嚇到。”王大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說道，“在深圳，掙得多，花得也多。我這點工資，在南山買個廁所都不夠。而且，我們這種工作，吃的是青春飯，指不定哪天就被優化了。你看我這發際線，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頓了頓，給出了自己的建議：“你剛來，別想太多。先找個工作，不管是什么，先生存下來。深圳這個地方，只要你肯干，餓不死人。等你站穩了腳跟，再慢慢想以后要走的路。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陳流光重重地點了點頭。

王大川的話，雖然現實得有些殘酷，但卻像一劑清醒劑，讓他從對未來的幻想中，徹底清醒了過來。

是啊，現在想那些遙遠的事情有什么用呢？當務之急，是生存。

“謝謝你，川哥，我明白了。”

“行了，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找工作。”王大川端起杯子，下了逐客令，“我還要再看會兒代碼。”

說完，他又坐回了那個34寸的曲面屏前，戴上耳機，整個世界仿佛都與他隔絕了。

陳流光端著那杯已經微涼的咖啡，退出了房間，輕輕地帶上了門。

回到自己的小隔間，他再也沒有了絲毫睡意。

他看著桌上那份被自己修改了無數遍的簡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和這個新室友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一塊薄薄的膠合板，而是一道由學歷、技能、收入和認知構成的，難以逾越的鴻溝。

而他要做的，就是用盡全力，去跨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