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在多番詢問之后，林嘯終于找到百樂門后院雜物間。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雜著汗臭、血腥和劣質金瘡藥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

昏暗的油燈下，小貴蜷縮在一堆散發著潮氣的破麻袋上。

他的左手被骯臟的、浸透暗紅血漬的破布胡亂包裹著，慘兮兮的。

他臉色蠟黃，嘴唇干裂起皮，額頭微燙，整個人在痛苦和昏沉中掙扎。

斷指的劇痛和低燒的折磨，讓他如風中殘燭。

“貴子。”

林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小貴耳中。

他艱難地睜開渾濁的眼睛，看到是林嘯，眼中先是茫然。

隨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和巨大的委屈，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六…六哥…是你？我…我以為我死了…他們…他們砍了我的小指…嗚嗚嗚……”

他聲音嘶啞，淚流滿面。

憑著原主記憶，他知道小貴在喚自己。

因為在棚戶區，他花名就是“小六子”。

林嘯應了聲，蹲下身仔細看了看小貴的傷勢，眉頭緊鎖，卻輕拍對方肩膀安慰道：“沒死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

傷口感染非常嚴重，再不處理，別說手指，命都可能保不住。

“別說話，省點力氣，跟我走。”

“走？去哪？”

“離開這鬼地方，回家。”

林嘯快速將他扶起。

小貴渾身無力，大半重量都壓在林嘯身上，觸碰到傷口時痛得直抽冷氣。

“六哥…你…你是怎么…”

小貴看著林嘯身上干凈筆挺的侍者服，再看看自己如同爛泥的處境，巨大的反差讓他滿心疑惑和震驚。

“以后再細說，跟我走就好。”林嘯的語氣不容置疑。

他攙扶著小貴，盡量避開人多的路徑，向后巷方向走去。

一路上，小貴看著林嘯沉穩的步伐和與這骯臟環境格格不入的冷峻側臉，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

這還是那個和他一起在街邊啃冷饅頭、被追得滿街跑的林嘯嗎？

他到底經歷了什么？

來到通往污穢后巷的小門，林嘯停下腳步。

“你先在這兒等著，別出聲。”他將小貴輕輕靠在墻上。

“六哥，你去哪？”小貴不安地問。

“去把你的‘東西’找回來。”

林嘯指了指小貴那裹得嚴嚴實實的斷手處，眼神冰冷，“手指頭，總不能丟在這里喂老鼠。”

說完，他拉開小門，閃身融入了后巷的陰影中。

小貴靠在冰冷的墻上，心中五味雜陳。

既有對斷指的恐懼，又有對林嘯行為的茫然不解。

找斷指？

還能接回去不成？

林嘯并未真的去找那根可能早已被野狗叼走的手指。

他在后巷的陰影里靜立了片刻，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周圍。

很快，一個纖細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從百樂門后廚的小門溜了出來，正是柳小蝶。

她臉色蒼白，腳步匆匆，不時緊張地回頭張望。

“沒人跟著？”林嘯從陰影中走出，聲音低沉。

柳小蝶嚇了一跳，看清是林嘯才拍著胸口松了口氣。

“沒…沒有…金爺問完話就讓我走了，我說肚子疼要方便一下才溜出來…領班知道我這幾天…身子不爽利，沒懷疑。”

她說著，臉上泛起一絲不自然的紅暈。

這是舞女們常用的、不易被深究的借口。

“他問你什么了？”

“就…就問您給那俄國人調酒用的什么酒？賣了多少錢？我…我按您教的說了，賣了兩塊大洋。”

柳小蝶緊張地絞著衣角，“金爺…金爺好像不太信，還特意問了酒的顏色和味道…我說琥珀色，聞著有點酸…他盯著我看了好久，最后才沒再問。”

她想起陳金奎那審視的目光，依然心有余悸。

“做得好。”

林嘯點點頭，陳金奎的多疑在他意料之中。

若非他提前讓柳小蝶背好說辭并藏好了錢，此刻恐怕已是另一番景象。

“錢呢？”

柳小蝶連忙從旗袍內襯一個極其隱秘的小口袋里，掏出了那張被她體溫捂得有些溫熱的百元美金鈔票，小心翼翼地遞給林嘯。

林嘯接過鈔票，指尖捻過那暖乎乎的紙張，迅速收好。

這是他在這吃人世界攫取的第一桶金，也是他撬動命運的杠桿。

“我…我家人…”

柳小蝶看著林嘯收起錢，忍不住小聲開口，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祈求，“求求您…別傷害他們…”

聞言，林嘯眼中閃過一絲復雜，問道：“你家人把你賣了，你不恨你父母。”

柳小蝶身子一顫，抿著嘴低下頭，輕輕搖頭：“他們都是苦命人…我爹娘……”

她無聲地抽泣。

林嘯看著眼前這個被命運碾軋的少女，眼神復雜了一瞬。

他想起柳小蝶說起家人時那認命般的絕望。

“放心，我林嘯說話算數。”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晚我會安排人給你家送錢，先給他們三塊大洋。”

“？？？”

柳小蝶眼中瞬間爆發出希望的光芒，但隨即又黯淡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她想反駁之前說好的是十美金，可如今卻變成了五塊大洋。

足足少了好幾倍。

但她不敢問。

哪怕林嘯言而無信全吞了，她也不敢反抗。

這…就是生存法則。

“錢我會給你。”

林嘯看著柳小蝶那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的弧度，“但不是現在，我林嘯不是好人，卻也不是壞人，答應你的，一分不會少，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三十塊大洋，足夠讓街頭的癟三、放印子錢的流氓、甚至巡捕房的‘黑皮狗’眼紅到發狂！”

“他們會像聞到血腥味的豺狼一樣撲上來！”

“你一個無權無勢的小舞女，拿什么保住這筆錢？”

“你爹娘弟妹，拿什么保命？”

“這筆錢全給你，對你來說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催命的符咒，懂嗎？”

柳小蝶愣住了。

她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她只想著錢能救爹的腿，能讓家里吃上飽飯，卻從未想過這錢帶來的滔天禍患！

對方描繪的場景，讓她如墜冰窟。

林嘯看著她驚恐的樣子，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掌控一切的強勢：“所以，聽我安排。”

“今晚我會先給你家送三塊大洋，讓你爹能請個正經大夫看腿傷，抓點好藥。”

“明日再給你個人兩塊大洋零花，足夠你應付一陣，買點體己東西或者悄悄接濟家里。”

“剩下的二十五塊大洋。”

林嘯看著柳小蝶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卻又帶著敬畏的樣子，“我會替你保管，以后每月，視情況給你一兩塊。”

“細水長流，不引人注目，才能真正幫到你家，也保住你全家的命，明白了嗎？”

巨大的沖擊讓柳小蝶徹底明白了林嘯的用意。

他不是要吞她的錢，而是在用她無法想象的方式保護她和她的家人！

一瞬間，柳小蝶對林嘯的恐懼和怨恨瞬間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慶幸和一種發自內心近乎仰望的敬畏。

這個男人，心思之深，手段之周密，遠非她所能想象！

他甚至比自己更清楚這亂世的生存法則！

“明…明白了！謝謝！謝謝您！”

柳小蝶聲音哽咽，對著林嘯深深鞠了一躬。

這一次，是真心實意的感激。

“回去吧，小心點。”

林嘯揮揮手，“記住，今晚什么都沒發生，錢的事爛在肚子里。”

柳小蝶用力點頭，最后看了林嘯一眼。

那眼神復雜無比，然后迅速轉身，像只受驚的小鹿般溜回了百樂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