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百樂門準時點亮了它的光華。

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幕下閃爍，將“百樂門”三個字投射到半條街外。

門童身著猩紅制服，戴著白手套，拉開沉重的黃銅鑲玻璃大門。

門內(nèi)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震耳欲聾的爵士樂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裹挾了每一個踏入者的感官。

巨大的水晶吊燈旋轉(zhuǎn)著，將無數(shù)細碎的光斑拋灑下來，落在光滑如鏡的拼花大理石地面上，落在觥籌交錯的酒杯上，落在舞池中旋轉(zhuǎn)扭動的男女身上。

空氣里彌漫著各種不同濃烈的混合氣味。

香水的濃郁、雪茄的醇厚、威士忌的辛辣、汗水的微咸……

還有舞女鬢邊鮮花的甜膩。

衣香鬢影，流光溢彩。

穿著絲綢旗袍開叉高到大腿的舞女們，像一群色彩斑斕的蝴蝶，在西裝革履或長衫馬褂的男客臂彎里翩躚。

笑聲、碰杯聲、劃拳聲、高跟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匯合成一曲喧囂奢靡的都市交響。

這里是欲望的海洋，金錢的熔爐。

無數(shù)人在這里醉生夢死，試圖用片刻的歡愉麻醉亂世的惶恐。

侍應(yīng)生們穿著統(tǒng)一的黑色馬甲，端著托盤，在擁擠的人潮中靈活地穿梭，維持著這巨大歡場的運轉(zhuǎn)。

然而，僅僅一墻之隔，位于喧囂舞廳之上的經(jīng)理室內(nèi)，卻是另一番地獄景象。

厚重的絲絨窗簾緊緊拉著，將外面那璀璨的霓虹與靡靡之音隔絕了大半，只留下縫隙里透進的幾縷微弱光線。

室內(nèi)煙霧彌漫，濃得化不開，嗆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煙灰缸堆滿了小山般的煙蒂。

還有幾個滾落在地毯上，留下焦黑的印記。

空氣中除了濃重的煙味，還殘留著暴怒后砸碎物品的粉塵氣息。

陳金奎癱坐在真皮轉(zhuǎn)椅里，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

他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眼窩深陷，布滿蛛網(wǎng)般猙獰的血絲，如同兩潭渾濁的死水。

頭發(fā)凌亂地黏在汗?jié)竦念~頭上，臉色灰敗憔悴，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也顯得格外扎眼。

他身上的絲綢長衫皺巴巴地裹著，領(lǐng)口敞開，露出里面同樣被汗水浸透的白色汗衫。

與那夜林嘯面對的能夠掌控一切的形象判若兩人。

辦公桌一片狼藉。

文件散落一地，白瓷茶杯摔得粉碎，褐色的茶漬在文件上洇開。

“篤篤篤！”

就在這時，沉悶的敲門聲響起。

“進來！”陳金奎的聲音嘶啞干澀，像是砂紙摩擦。

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了門口。

陳金奎手下兩個管事之一負責安保的張振海邁了進來。

張振海像一尊冰冷的鐵塔，面無表情，眼神沉靜得可怕，與陳金奎的憔悴狂躁形成了極端對比。

他走進來，順手帶上門，隔絕了門外隱約傳來的爵士樂鼓點。

“金爺。”張振海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一絲波瀾。

“怎么樣？”陳金奎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劉明輝家里翻遍了，”張振海言簡意賅，“賬本沒找到，只找到這個。”

他將手中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狼藉的桌面上，幾張照片滑了出來，正是露西和那個男人的親密畫面。

看到照片，陳金奎腦子“嗡”的一聲！

他眼前瞬間浮現(xiàn)出清晰的畫面。

露西事情敗露，劉明輝帶人去清理門戶，結(jié)果卻被對方反殺，而露西這個賤人，竟然還敢跑回來，在他面前演戲，說什么陳阿四輕薄他，劉明輝為他出頭而死……

“操特么的賤人，狗男女！”

陳金奎的咆哮在封閉的房間里炸開，脖子上青筋暴起，“玩燈下黑？把老子當猴耍？去，給我抓回來，抓活的，老子要親手剮了她…”

張振海依舊面無表情，身形紋絲不動，只是沉聲匯報：“已經(jīng)派人去查了，但露西和她那個相好，昨晚趁著我們?nèi)}庫那會就跑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跑了？”

陳金奎氣得渾身篩糠般抖動，抄起桌上的煙灰缸又想砸，最終卻無力地頓在桌上，發(fā)出沉重的悶響。

他喘著粗氣，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回椅子。

跑了……居然真讓這賤人跑了。

這口氣堵在胸口，憋得他眼前發(fā)黑，幾乎要吐血。

就在這時，又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帶著明顯的慌亂。

“進…進來！”陳金奎的聲音嘶啞暴躁。

一個侍應(yīng)生臉色煞白地推開門，被屋里的濃煙和狼藉嚇得一哆嗦：“金…金爺，露西姐今天沒來，三樓雅間幾位法國領(lǐng)事館的先生，還有二樓新來的幾個英國洋行經(jīng)理沒人招呼，我們都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他們已經(jīng)在摔杯子了……”

“廢物！全他媽是廢物！”

陳金奎的怒火瞬間找到了新的宣泄口，抓起桌上一份文件就砸了過去，“養(yǎng)你們吃干飯的？找不到人就給老子想辦法，滾！都給老子滾！”

侍應(yīng)生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陳金奎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瀕死的魚。

砸東西解決不了問題，露西跑了，劉明輝死了，但百樂門這艘大船不能沉。

尤其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其他幾個經(jīng)理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這塊肥肉，等著看他的笑話。

他的地盤絕不能亂。

他顫抖著手摸出皺巴巴的煙盒，叼上一支。

張振海立刻上前一步，劃著火柴，替他點上。

陳金奎狠狠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煙霧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卻也勉強壓下了翻騰的怒火和眩暈感。

他閉了閉布滿血絲的眼睛，再睜開時，那屬于一方梟雄的陰鷙和狠厲重新占據(jù)了主導(dǎo)，盡管疲憊依舊刻在眉宇間。

“阿海。”

陳金奎的聲音恢復(fù)了慣有的陰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劉明輝的位置，你暫時頂上去，管好下面的人，把場子給我穩(wěn)住了。”

“樓上那幾個洋人，都是財神爺，更是惹不起的祖宗，絕對不能出亂子，明白嗎？”

張振海點頭：“明白，金爺。”

“還有…”

陳金奎吐出一口濃煙，煙霧繚繞中吩咐道，“那些嘰里呱啦的洋鬼子……去找一樓那個新來的小子，叫林嘯的，這小子會幾句洋文，人還算機靈，今晚讓他頂上，先應(yīng)付過去再說。”

張振海濃黑的眉毛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林嘯？那個新來的服務(wù)生？”

他語氣里帶著一絲絲輕蔑。

“就是他。”陳金奎的眼神在煙霧后閃爍了一下，帶著審視和警惕，“這小子…身上有點說不出的邪性，用歸用，你給我盯緊點，別讓他翻了天。”

“知道了，金爺。”

張振海再次點頭，臉上始終沒什么表情，直接離開了經(jīng)理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