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刺破云層，弄堂深處彌漫著濕冷的霧氣。

林嘯猛地睜開眼，眸子里沒有絲毫初醒的迷蒙。

他無聲地起身，走到里屋地鋪前，弄醒了瘦猴和大壯：“醒醒，你們該過去了。”

瘦猴一個激靈坐起，大壯也揉著惺忪睡眼，很快清醒過來。

兩人輕輕點頭，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薄被褥。

五分鐘后，瘦猴和大壯小心翼翼推開了后窗。

窗外是狹窄的、堆著雜物的夾縫，對面就是同益里十七號西廂的后墻。

兩人借著墻角和雜物堆的凸起，悄無聲息地翻了過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十七號黑洞洞的后窗里，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一般。

待兩人走后，林嘯則回到外間一邊閉目養神，一邊細聽著弄堂里任何一絲聲響。

早起倒馬桶的婦人，挑著擔子叫賣的菜販，遠處黃包車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

確認一切正常后，他才安穩睡去。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天大亮后，弄堂里人聲漸多，林嘯也蘇醒過來。

不一會，隔壁十七號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接著是瘦猴刻意提高的嗓門：“大壯，快點兒，今天碼頭那邊活兒多，去晚了連湯都喝不著！”

然后是兩人略顯沉重的腳步聲遠去，徹底融入了弄堂的喧囂。

至于同益里十九號？仿佛和他們一點關系沒有。

但林嘯卻已經收到了他們給的“信號”。

因為白天百樂門沒活干，瘦猴一會把柳小蝶帶來，林嘯也就不出門了。

但他沒也閑著，簡單洗簌后就在屋里晨運，做些簡單的活動筋骨的動作。

比如俯臥撐、平板支撐、深蹲……

他需要時刻保持身體的最佳狀態。

早上八點多，后門傳來約定的敲門聲。

節奏清晰，兩輕三重。

林嘯閃到門后，低聲問：“誰？”

“六哥，是我，瘦猴，人帶來了。”門外是瘦猴的聲音，還帶著點氣喘。

門開一條縫，瘦猴帶著一個穿著素凈舊布旗袍的身影閃了進來，迅速關門。

柳小蝶手里還提著一個油紙包，散發出誘人的生煎包子的香氣。

“六哥，您的早餐。”瘦猴把油紙包遞給林嘯，又對柳小蝶說，“柳姑娘，別怕，六哥這兒安全。”

說完，他朝林嘯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外面暫時平靜，便又匆匆從后門離開了。

他今天的任務是盯緊百樂門和劉明輝、露西的動向。

屋里只剩下林嘯和柳小蝶。

空氣似乎瞬間凝固了。

柳小蝶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身體微微發抖。

雖然常年混跡于煙花之地，但她是清官人，類似這樣和陌生男子在百樂門以外獨處陌生房子的經歷，還真是第一次。

林嘯自然將她的局促盡收眼底。

他走到桌邊，打開油紙包，拿起一個還溫熱的生煎包咬了一口，汁水鮮香。

他咽下食物，看著柳小蝶，語氣盡量放得平和：“領班沒為難你吧？”

柳小蝶顫了一下，輕輕搖頭：“有…有您給的大洋，我…我偷偷塞給了領班，然后…他…他就放我出來了…但…但是她不準我逃跑，讓…讓我每天回去報告一下。”

林嘯輕輕點頭道：“沒事，人都出來了，其他的就不用管了，他敢收錢，證明只要不出大事沒人會在意你死活的。”

話糙理不糙，可聽到柳小蝶耳中卻是那么的悲涼。

不過想想也是，她一個大活人才賣了三塊大洋，這次為了“請假”出來，光送禮就花了十塊大洋。

“坐下歇會兒吧，不用那么緊張，帶你來這沒惡意的。”

他頓了頓，眼神坦蕩地看著她，“要是我真對你有什么歹心，你覺得需要費這么大周章把你帶到這？百樂門里愿意跟我走的姑娘，雖然不多，但也不會少。”

這話直白得近乎粗魯，卻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柳小蝶心中大半的恐懼火焰。

柳小蝶又羞又尬。

可對方說得一點沒錯。

她除了有點姿色，啥也沒有。

憑林嘯的賺錢本事，只要他想要女人，估計百樂門的姑娘都上趕著往上撲呢。

這個認知，反而讓她緊繃的神經松懈了一些，雖然疑惑更深了。

“坐。”林嘯指了指長凳，自己也坐下，“先吃點東西，然后我們開始。”

“開…開始什么？”

“坐下，吃！”

猛地被林嘯喝了一聲，柳小蝶嚇得連忙坐下，小口地吃著饅頭，連頭都不敢抬了。

早餐很快結束。

林嘯沒有浪費時間，直接進入主題。

“從今天起，我會對你進行一些……特別的培訓，目的是讓你能更好地在百樂門生存，甚至……改變你的處境。”

林嘯的目光銳利如刀，直視她的眼睛：“過程會很辛苦，要求會很嚴格，你怕不怕？”

柳小蝶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力量，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眼神里透出一股被逼到絕境的倔強：“六哥，只要能活下去，活得不像塊爛泥，我什么都不怕。”

“好！”林嘯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那我們就開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對于柳小蝶而言，如同經歷了一場脫胎換骨的折磨與洗禮。

林嘯讓她貼著墻根站立，頭頂一本書，雙膝夾一張薄紙。

“抬頭，挺胸，收腹，肩膀打開！”

“眼神…不是讓你瞪人…要收一點，帶點疏離，又有點好奇，像蒙著一層霧……”

書本一次次掉落，薄紙一次次飄下，柳小蝶的腿和腰酸痛得發抖。

走路更是講究。

林嘯讓她穿著平底布鞋，想象腳下踩著無形的直線，步幅均勻，腰肢自然擺動，絕不能扭捏作態。

“記住，你不是在賣弄風情，是在展示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林嘯的講解精準而嚴苛。

練完儀態，林嘯又開始糾正她的發音，要求字正腔圓，清晰流暢。

甚至教了幾句簡單的英文問候語和常用詞。

“說話時語速放慢，吐字清晰，不要帶哭腔或者諂媚的尾音。”

“遇到刁難，先沉默三秒，眼神直視對方，再開口。”

……

一整個上午，柳小蝶都在緊張與高強度的訓練中度過。

她真的很難想象，為什么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林嘯，竟然懂這么多東西？

他究竟是什么人？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著小姑娘心中，以至于因為讀錯音或做錯動作，挨了好幾個板子。

“愣著干嘛？過來！”

耳邊響起林嘯低沉的訓斥，思緒被打斷，柳小蝶抿著嘴，委屈巴巴地向他走了過去。

而此時的桌面上擺著一張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甚至，還有些她看不懂的……曲譜？

“識字嗎？”林嘯冷冷問道。

柳小蝶下意識點頭，卻很快搖頭：“在老家學了一點點，不多。”

林嘯把“歌譜”推了過去：“看看有沒有不懂的？”

柳小蝶瞥了一眼，嘗試著念出聲來：“潮來潮往，從早到晚晝夜奔忙，浪淘盡人間事，化作一片煙雨渺茫……”

只是，念著念著，她疑惑更甚了，下意識抬頭看向林嘯，大大的杏眼充滿了迷茫。

“嗯，還不錯，能認字，省得我還要教文習字。”

林嘯總算滿意了，輕敲丫頭的腦袋給了一個鼓勵，親昵的動作羞得小姑娘垂下腦袋，漲紅了臉。

可是，林嘯接下來的話，卻讓她更懵了。

“這不是文章，而是一首歌。”

“名字叫做《上海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