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柳小蝶，林嘯并未選擇夜宿百樂門侍者通鋪。

倒不是嫌棄環境惡劣，而是他習慣把主動性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有自己的地方，才能真正有足夠的安全感。

深夜的上海灘，褪去了霓虹的浮華，露出了它更真實、也更危險的骨骼。

凌晨的霞飛路依舊有零星燈火，但人流已稀疏。

寒風卷著落葉和紙屑，在空曠的街道上打著旋兒。

黃包車夫蜷縮在車斗里打盹，巡夜的紅頭阿三裹著大衣，無精打采地晃著手電筒。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倦怠與蕭索的氣息。

林嘯的腳步不疾不徐，像是一個真正的夜歸人。

他拐進一條相對熱鬧些的支路，這里靠近一個通宵營業的碼頭，為夜班工人提供著廉價的熱食。

幾家簡陋的攤檔支著昏黃的煤油燈，煙霧繚繞。

他選了一個看起來還算干凈的餛飩攤。

攤主是個佝僂著背的老漢，鍋里翻滾著渾濁的湯水。

“老板，一碗菜肉大餛飩。”林嘯在油膩的長條凳上坐下，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好的，您稍等！”老板應了一聲。

很快的，一碗熱騰騰、皮厚餡少的餛飩端了上來。

湯面上飄著幾片蔫黃的菜葉和幾點油星。

林嘯微微一笑，抓起筷子大快朵頤。

然而，他看似隨意地吃著，目光卻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圍。

餛飩的熱氣暫時驅散了寒意，但他的心卻越來越冷。

雖然這種謹慎只是他的個人習慣，可他還是發現在街角陰影里，兩個身影如同跗骨之蛆，若即若離地徘徊著。

兩人歪戴著瓜皮帽，露出亂糟糟的鬢角。

上身是短打布衫，外面胡亂套著件不合身的舊棉馬甲，腰間鼓鼓囊囊，顯然揣著家伙。

下身是肥大的燈籠褲，褲腳塞進臟兮兮的布鞋里。

一個身形稍高，手長腿粗。

另一個矮壯敦實，滿臉橫肉。

林嘯心中冷笑：“還真是迫不及待啊！”

不用猜他也知道肯是劉明輝和露西兩個蠢貨，畢竟陳金奎現在可還沒動他的理由。

他慢條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個餛飩，背著手對身后一桌兩個男子擺了擺手。

見兩人起身離開，他丟下幾個銅板。

起身，緊了緊單薄的衣領，仿佛不勝寒意，卻朝著與百樂門方向相反、更偏僻黑暗的小巷深處走去。

腳步聲在空曠的夜里格外清晰。

身后那兩道影子，也立刻跟了上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林嘯故意選了一條狹窄、堆滿雜物和垃圾的死胡同。

他走到盡頭，背靠著冰冷的磚墻，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著巷口。

兩個混子大搖大擺地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高個子獰笑著，從后腰抽出一根裹了鐵皮的短棍，在掌心掂量著：“小子，挺會挑地方啊，知道爺爺們找你什么事嗎？”

矮個子也抽出匕首，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寒光，舔了舔嘴唇：“識相的，乖乖把舌頭伸出來！哥幾個拿了錢，給你個痛快！不然…哼哼！”

林嘯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看兩只嗡嗡叫的蒼蠅：“誰讓你們來的？是劉明輝和露西那個賤人吧？”

他故意點出名字試探。

高個子一愣，隨即呸了一口：“操！死到臨頭還他媽嘴硬，輝爺的名號也是你能叫的？他可說了，你這舌頭值十塊大洋！胖子，別和他廢話，動手！廢了他！”

他顯然沒把林嘯放在眼里，直接暴露了雇主。

話音未落，兩人一左一右，揮舞著家伙就撲了上來！

可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操你姥姥的，誰敢動我六哥？”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從巷口上方傳來！

緊接著，一個巨大的黑影如同泰山壓頂般轟然砸落，目標直撲那個高個子混子！

人高馬大、力大無窮的大壯從天而降！

此刻如同憤怒的巨熊，帶著無匹的沖擊力，狠狠撞在高個子身上！

他早按照林嘯留下的紙條，每天晚上和瘦猴在暗處隨行。

方才在餛飩攤就得到林嘯授意，提前埋伏。

因此，林嘯走的確實是死路，但卻是兩名混子的死路。

“啊！”

高個子猝不及防，被撞得骨斷筋折，慘叫著倒飛出去。

短棍脫手，重重砸在垃圾堆里，一時爬不起來。

幾乎同時，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墻角的陰影里竄出！

瘦猴的動作快如閃電，目標直指矮個子混子握刀的手腕！

他手中寒光一閃，竟是一把鋒利的小攮子！

“孫子！看這兒！”瘦猴怪叫一聲，攮子精準無比地扎在矮個子手腕的筋腱上！

“嗷！”矮個子發出殺豬般的慘叫，匕首“當啷”掉地，手腕鮮血淋漓，瞬間失去了戰斗力。

電光火石之間，形勢逆轉！

兩個剛才還兇神惡煞的混子，一個癱在垃圾堆里呻吟，一個捂著手腕慘叫。

他們看向突然出現的瘦猴和大壯，以及那個靠在墻邊始終一臉平靜的林嘯，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

“六…六哥！沒事吧？”大壯喘著粗氣，像座鐵塔一樣護在林嘯身前，瞪著地上的兩人。

瘦猴則靈活地躥過去，麻利地撿起混子掉落的短棍和匕首，還用腳狠狠踹了高個子一腳：“媽的！什么阿貓阿狗也敢來動我六哥？活膩歪了！”

林嘯緩緩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兩個如同喪家之犬的混子，聲音冰冷：“現在，能好好說話了？誰派你們來的？哪個堂口的？”

高個混子疼得齜牙咧嘴，看著大壯砂鍋大的拳頭和瘦猴手里滴血的攮子，徹底嚇破了膽，哭嚎著：“饒命！大爺饒命！我們是…是‘水蛭幫’‘泥鰍哥’手下的…是…是百樂門的劉領班和他相好露西姐…給了泥鰍哥十塊大洋…要…要買您的舌頭…”

“水蛭幫…泥鰍？”林嘯記下了這個名字，扭頭看向瘦猴：“什么人？”

瘦猴應道：“水蛭幫是百樂門附近幾個弄堂的小幫派，帶著二十多個人，常年歡聚小菜市場邊緣、人力車夫聚集點收保護費，他們老大叫陳阿四，外號‘泥鰍’。”

林嘯微微點頭，表示知曉。

“六哥，那這倆雜碎怎么處理？”瘦猴疑惑問道，到這一步，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

大壯也看向林嘯，他憨直能打，卻不擅長動腦。

林嘯看著地上兩個如同爛泥般的混子，眼神劇烈閃爍。

放過他們？

他們回去報信，只會引來更瘋狂的報復。

在這個吃人的亂世，婦人之仁就是取死之道！

前世華爾街的爾虞我詐是殺人不見血的刀，而眼前是赤裸裸的、需要用鮮血來書寫的叢林法則！

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充斥胸腔！

林嘯的眼神驟然變得如同寒冰，再無一絲猶豫！

他從身后抽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一步一步向著兩人邁進。

“你…你想干嘛，我警告你，我可是泥……”

“嗤！”

一道血沫噴出，高個子話說一半，喉嚨就被切開了。

他捂住喉嚨，瞳孔放大布滿血絲，眼神余光還殘留著難以置信的余暉。

“啪嗒！”

高個子倒地，抽了幾抽，再無反應。

矮個子混子嚇壞了，霎時間一股騷臭從褲襠流出，伴隨著夜風，令人作嘔。

“大……”

他剛想開口，林嘯再次手起刀落，矮個子歪頭倒地，到死眼睛都是睜開的。

血沫噴了林嘯一臉，讓他宛若殺神。

動手前縱然已深思熟慮，可動手后的余悸，依舊讓他心如擂鼓，砰砰直跳。

林嘯強忍著內心的躁動，從衣兜里抽出煙，取了一根，可火柴怎么也點不著。

手一直抖，怎么壓也壓不住。

可是，他沒后悔。

今夜動手，一來立威，二來絕后。

絕境，才能逢生！

他早就沒有退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