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

一樓大廳走廊盡頭的留聲機正放著《毛毛雨》，裹著電流雜音，在舞池上方飄成一片霧蒙蒙的春愁。

林嘯對這“流行樂曲”實在難以欣賞。

于是他繞過堆著酒瓶的木托盤準備離開，碰巧便看見角落藤編沙發上候場的柳小蝶。

女孩倚著軟墊，發間一粒珍珠在壁燈暖黃的光暈里忽明忽暗，像落在深色絲絨上的星子。

她穿一件月白色軟緞旗袍，外罩一件墨綠織金短斗篷，領口與袖口繡著銀線繡的纏枝蓮。

領口開得極淺，只露出一線凝脂般的頸子，卻被盤扣處的碎鉆滾邊襯得愈發瑩潤。

林嘯輕步過去，迅速將那個小小的草編蚱蜢塞到她手里，低聲道：“你爹給的，他腿傷好多了，讓你安心。”

看到熟悉的草蚱蜢，柳小蝶身子一顫，接著眼眶瞬間紅了，緊緊攥住，看向林嘯的眼神充滿了真實的感激和一絲依賴。

“謝謝…謝謝林…先生！”

柳小蝶哽咽著，趕忙將草編蚱蜢藏進手袋。

“如果不嫌棄，叫我六哥就好！”林嘯微微一笑。

柳小蝶看著林嘯，俏臉微紅，抿了抿嘴聲如蚊蚋：“六…六哥！”

林嘯輕輕點頭，隨即問道：“我在這坐了一晚冷板凳，是陳金奎的意思？還是誰在‘關照’我？”

柳小蝶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是…是露西姐和負責二樓包廂的劉領班…劉領班是露西姐的…相好。”

“所有能說外語的客人，都被劉領班直接派給露西姐了。”

“其他包廂的客人，領班們都有自己相熟的侍者和舞女，您…您剛來，鋒芒太盛，露西姐她……所以…”

她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了。

林嘯點點頭，意料之中。

他正要再問些別的，舞廳入口處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

一個女子款款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身剪裁極為考究的珍珠白色軟緞旗袍，勾勒出成熟曼妙的曲線，肩上松松披著一條銀灰色狐貍毛披肩。

烏黑的秀發盤成優雅的發髻，斜插著一支翡翠簪子。

妝容精致，眉眼間帶著一種歷經風塵卻沉淀下來的慵懶與貴氣，顧盼生輝。

她不像露西那樣刻意張揚，但所到之處，無論男女，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連喧鬧的音樂聲似乎都為她低了一分貝。

“她是誰？”林嘯微微蹙眉，輕聲問道。

“是…是白牡丹！”柳小蝶小聲驚呼，語氣中帶著敬畏和羨慕。

“白牡丹？”林嘯目光微凝，牢牢鎖住那個身影。

這就是昨晚柳小蝶提到的三大頭牌之一？

果然名不虛傳。

“嗯，牡丹姐是百樂門最老牌的紅牌之一了，以前風光無限，好多達官顯貴都拜倒在她裙下。”

柳小蝶的聲音帶著一絲惋惜，“不過…這兩年新人冒頭得快，像綠珠姐那樣會說洋文的或像云蘿姐能歌善舞的更吃香…”

“牡丹姐雖然地位還在，但…終究不比從前了。”

“不過她人脈很深的，聽說連菁姐都對她很客氣。”

林嘯看著白牡丹在眾人矚目下，帶著無可挑剔的微笑，儀態萬方地走向一個預留的卡座。

幾位看起來頗有身份的熟客早已起身相迎。

她應對得體，游刃有余。

但林嘯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深處那一絲被后浪追趕的疲憊和落寞。

一個大膽而近乎瘋狂的計劃雛形，瞬間在林嘯腦海中成型！

他猛地轉頭，目光灼灼地盯住身旁還有些愣神的柳小蝶，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蠱惑的弧度。

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石破天驚的力量。

“柳小蝶，你想不想出名？想不想…成為白牡丹？”

“啊？”

柳小蝶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清澈的杏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茫然。

以及一絲被這巨大誘惑瞬間點燃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野望火光！

她看著林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破那層薄薄的衣衫。

成為…白牡丹？

成為百樂門最耀眼的那顆星？

這…可能嗎？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她原本灰暗絕望的世界，帶來炫目卻令人眩暈的光芒。

“我…我…”

她張著嘴，聲音細若蚊蚋，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六…六哥…您…您在說笑嗎？我…我怎么可能…牡丹姐她…她是天上的月亮，我…我就是地上的泥巴…”

她自卑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

巨大的誘惑背后，是無法逾越的鴻溝帶來的恐懼和不自信。

林嘯看著眼前這個像受驚小鹿般的少女，眼神平靜而深邃，似乎能洞悉人心。

“為什么不可能？月亮也是星星變的，只是它離得近，顯得亮。”

“你缺的不是容貌，柳小蝶。”

他的目光在她清秀卻帶著幾分憔悴的臉上停留片刻，“你缺的是光芒，是讓人看見你、記住你的東西，而我，恰好知道怎么把這光芒點起來。”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只要你愿意把自己交給我，按我說的做，我保證，不出一個月，你的名字會響徹百樂門，甚至整個上海灘！”

“你會比綠珠和云蘿更風光，讓白牡丹都不得不對你刮目相看！”

“把自己…交給您？”

柳小蝶猛地抬起頭，清澈的杏眼中瞬間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戒備！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后退一步。

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胸口，眼神里充滿了被侵犯的警惕和屈辱，聲音都變了調：“不！不行！六…六哥！我…我是清倌人！我…我賣藝不賣身的！”

“啊？”

林嘯先是一愣，隨即啞然失笑。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無奈和調侃：“小丫頭，想什么呢？”

他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說的是把你這個人，你的形象、你的才藝、甚至你的未來發展方向，‘交給我’來規劃和打造，不是你想的那種‘交給我’。”

他向前一步，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導師口吻：“我要教你如何打扮，如何化妝，如何走路，如何說話，如何用眼神…把你身上那些灰撲撲的東西都洗掉，露出你真正的光彩！”

“我還要教你一首歌，一首能讓整個上海灘都記住你的歌！”

“讓你一站上舞臺，就成為獨一無二的焦點！”

“這，才是我說的‘交給我’！”

柳小蝶愣住了，抱著胸口的手慢慢放了下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是羞臊也是巨大的困惑。

打扮？

化妝？

唱歌？

這些…就能讓她成為白牡丹？

這聽起來比讓她獻身還要不可思議！

“可是…六哥…我……”柳小蝶還想說什么，表達自己的難以置信和茫然。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侍者服的年輕小伙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臉上帶著焦急。

他看到林嘯就像看到了救星：“林哥…林哥！可找到你了！快！快去二樓‘伏爾加’包廂！出事了！”

……